长安不见月(776)

作者:青衣呀 阅读记录

“圣人!不可啊!”

殿上站班的右骁卫哪里容得他在御前放肆,八个人一拥而上, 把王忠嗣左右架牢, 三两下就拖出去了。

董延光踏前一步,落井下石。

“贻误战机,消耗国帑,导致大败……三条重罪在身,王将军本就是负罪进京,只因圣人宽仁,才予他机会自辩。可是他呢?却在大殿上大言不惭, 胡搅蛮缠,反将罪责扣给天子。这等倒行逆施之辈,为何不可杀?”

哥舒翰是突厥人,世居龟兹,母亲尉迟氏是于阗王的公主, 他白黄混血, 生的扁平眉骨、细长眼睛,大盘面,背后垂五根黑发辫, 时人称为索头,身穿翻领窄袖胡服, 脚踩翘头黑靴,右耳穿孔挂着一串红红绿绿的耳饰。

他年轻时曾混迹江湖,仗义疏财, 如今虽已年逾四十,身上还带有蛮族浪荡骁悍之气,压根儿没把战绩平平的董延光放在眼里,咳嗽了声,大是嗤之以鼻。

“做多自然错多。王将军一线对阵吐蕃数十年,战功累累,极有心得,他一人为国家立下的功劳,当得董将军十人!所以圣人召他回京,本就不是问罪,而是商议。”

董延光眼底闪出一丝狠色,装作没听懂。

“商议?圣人天纵英才,何须与臣子商议?你的意思是,你也不赞成攻打石堡城吗?”

“——臣,”

哥舒翰眯起深绿眼眸,逼视着这个碌碌无功,专会在圣人跟前下同僚眼药的家伙,半晌竟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冷酷的笑容。

“臣从军六年,去岁起王将军兼任河西节度使,便提拔臣为牙将,王将军对臣有知遇之恩。所以臣方才御前失仪。”

他拱手向李隆基道,“臣告罪。”

李隆基摆手,“有恩当报,不妨事。”

董延光听得窝火,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公事私事岂可混为……”

“圣人!”

哥舒翰扬声打断董延光,眼望着李隆基,态度恳切而不乏劝谏之意。

“石堡城地形险固,吐蕃举国而守,国朝想攻下此城,必定损耗数万士兵。此乃王将军宁愿违逆圣旨也不肯出兵的原因。”

哥舒翰的口音和长安人差异很大,带着一种弦乐才有的低沉豪迈,每个字拖着嗡嗡的尾音,仿佛一串沉重的鼓点替他强调。

‘损耗数万’四个字说出来,顿时犹如一只哀鸣的黑色雄鹰,从大殿的门窗墙缝里煽动起死亡的恐怖气息。

畏惧如同电流般飞快传播。

过去三五个月,在场的近百位亲贵重臣,家家都有儿郎子侄想方设法调去王忠嗣麾下,以图功劳身份,荣归长安。

石堡城对他们来说,仿佛瓮中之鳖,谁都可以取,谁取了都能换一世荣耀。乍然听哥舒翰把此战描述的如此棘手,群臣无不悚然而惊,瞠目结舌,细微声响此起彼伏。

哥舒翰瞥了眼神色警觉的李林甫,冷冷道,“吐蕃日益强大,雄心勃勃与我大唐争锋,以至国朝四十七万兵马,半数用于抵御吐蕃。这些人马,不论是战是守,亦不论分散于安西、陇右、河西、剑南,还是长途调兵汇聚一处,其人吃马嚼,冬袄夏衣,固定开支都无法压缩。所以,方才相爷与王将军的争论毫无意义。要想节流,唯有缩减兵员而已。”

“——你!”

所有人呼吸都是一顿,几道目光紧紧钉在了他脸上。

李林甫自坐稳相位以来,颐指气使,手挥目送,灵巧而坚定地弹奏着大唐这把绝妙的琴。六部而至州府的各条线路上,一个个疙瘩被扯开,一团团乱麻被理清。经他手发布的政令,犹如扁舟划水,顺畅而迅捷地抵达帝国的各个角落。

十几年了,他从未被人当面顶撞过,顿时忍不住要出言训斥,却见哥舒翰恭谨地低低头,轻描淡写送上一顶高帽。

“大军在外一日,吃穿花用都从士农工商嘴里挤巴出来。相爷体谅天下悠悠众口,乃是相爷仁爱,臣感佩。

董延光自觉受到轻视,提声喝问。

“哼,你这条舌头倒是灵便,说来说去,两头都不得罪,我只问你,石堡城,到底该不该打?谁去打,多少兵马打?”

周围顿时一静。

照哥舒翰方才所说,当真要打,此刻镇守在石堡城东北侧的兵马已是填进深坑的活死人!

李隆基居高临下俯视中枢臣子的少见多怪,倏而朗声一笑。

“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打仗,自然要做必死的准备!”

哥舒翰点头。

“圣人所言极是。臣等追随王将军,日日枕戈待旦,早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至于石堡城,臣以为,有所失必有所得。人,死一万还是死五万,有何分别?国朝长守不战,难免令吐蕃孳生野心,频频试探,与其千年防贼,倒不如汇聚一点,挫其锐气,狠狠打,打就打得他怕!打得他再不敢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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