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908)

作者:青衣呀 阅读记录

原来窗外,壮硕的郑旭骑着骏马紧紧贴在车边,满身重甲,头盔两侧垂下铁质铰链样的护网,腰上两把横刀一把陌刀,手里更警觉地拉开短弓。

那箭头近在咫尺,只消他食指稍松,就能贯穿李隆基的胸膛。

高力士沉声道,“圣人与太子、永王分道扬镳后,一路疾行向西南,到清晨兵卒已不肯再走,甚至用刀背敲打御车门板。老奴与裴将军实在抵挡不住,幸亏郑将军赶到,杀鸡儆猴震慑了几句,又命铃铛冲去扶风郡开启库房,找到大批蜀郡运来的春采,分发下去,这才稳住军心。”

蜀郡盛产丝绸锦缎,每年春秋两季向内廷进贡,春季来的那批就叫春采,一匹可当百贯钱用。

“郑将军说,太子担心老奴独木难支,因想到今年情势特殊,长安附近各处驿站的小吏都被调往洛阳统筹军资,扶风郡这批春采应当尚在库房,特命郑将军独人轻骑,来瞧一眼,果然就赶上了。”

李隆基浑浑噩噩心跳如鼓,听到此节才窝火又后怕地卸了劲儿。

“啊,算他……”

喘息中夹杂着嘶哑的气声。

李隆基极不情愿地解开锦囊,取出硕大如掌面的玉玺和一枚小小的私印,赌气般重重盖下。

高力士收好卷轴,起身向车门走去。

“慢着!”

李隆基艰难撑起身子,颤声喝道,“力士——”

“老奴将这东西交给郑旭,即刻就回。”

李隆基松了口气,软软向板壁靠过去,喃喃道,“不走就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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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五载七月初三,上率扈从仪仗五千人,入蜀道。

终日滂沱大雨,御车的门窗始终紧闭,只有铃铛一早一晚拎着提篮出入,带出圣人散碎的吩咐。整支狭长的队伍沉默地在山间蜿蜒潜行,任由雨水冲刷身体,狼狈而秩序井然,像一列忙着搬家的蚂蚁。

张野狐偶然抬眼,看着天际低垂压抑仿佛触手可及的铅灰浓云,总会瞬时想起关中的天朗气清。

长途无聊,军中尽是不堪一谈的粗蛮青年。张野狐憋闷至极,却不敢再搬出惹人眼目的箜篌——那夜在马嵬坡,左骁卫将军郑旭不知为何直直冲到他面前,恶狠狠夺走圣人钦点给他的大马,还骂骂咧咧说了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

张野狐想来想去,大概,就是嫉恨他拥有珍贵的凤头箜篌罢!

想到这里,他抱紧了怀里的白玉笛。

夜深了。

难得裴让放松要求,允许队伍扎营休息。

分兵时物资优先供给太子,以至这边营帐远远不足,大多数士兵只能在树下或者贵人马车底下避雨,但躺着睡怎么都比站着睡、走着睡强。士兵们喜形于色,顾不得争抢仅有的一点粮食,纷纷倒下。

张野狐实在技痒,小心翼翼脱离音声人的编队,蹑手蹑脚走到溪水旁。

半边月亮爬出细密的雨幕,照亮张野狐眼前一小片凄清的风景。

树影草稞被雨水冲刷出一层特别湿润透亮的银灰,千万缕水线汇集到溪面,敲出无数大小涟漪。

他东张西望,忽然看见一个人盘腿坐在树下,膝上明明空空如也,却认真拨弄着并不存在的七弦琴,手势纯熟,翩然欲飞。

张野狐愣了一瞬,下意识掏出玉笛端近唇边,比着那人起势的动作吹气相合。

静谧的夜色中,一线笛音突如其来,夹着雨声和风中摇曳的车铃,与李隆基的缠绵思情融为一体。

他轻笑了声。

没有抬头追究这天涯知音人究竟是谁,只继续拨动泠泠琴弦。

那仅存在于两人脑中的旋律,轻一声重一声,冷清哀婉,缠绕回环,敲扣着李隆基内心的孤寂与哀愁。他发出哽咽的叹息,往事在大雨中袅袅飘散,转瞬消失在山河倾颓的耻辱记载中。

一曲终了,张野狐惊喜不已,冲到那人面前激动的大声道,“这!这新曲,能流传千古!敢问兄台是——”

他忽然认出了那张从前只能仰视的面孔。

清辉笼罩着张野狐许久没有清洗梳理过的乱发,把他年过六十仍然天真热情轻快雀跃的神情照得愈加分明。

李隆基又羡慕,又妒忌。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不是这样的,很多年前就不是这样了。

如果他当初没有选择这条通天道,没有从伯父、阿耶、大哥手上硬生生夺走皇位,今天是不是就能安安稳稳躺在棺木里,有骊珠和一大摞曲谱相陪?

半晌,李隆基才道,“名垂青史的是你。”

张野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朕说这首曲子。”

“这分明是圣人作的曲啊!臣岂能居功?臣瞧着圣人的手势,那曲子就仿佛在耳边,动听至极,哀婉至极,圣人!臣绝不是溜须拍马,这样好曲,百年一遇!可惜臣离京时太过匆忙,只带了箜篌和玉笛,没背琴出来。不过不要紧,蜀中名家辈出,定有好琴,臣真是迫不及待,想听您实实在在弹奏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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