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174)

她在梦里被惊醒,突然闻到了一阵令人欲呕的血腥味。

那个人却坐在黑暗里,不知已看了她多久,就这样突兀地开口。

那是她又一次逃跑失败之后的事了。

在洛杉矶联合车站,她跑出巷口,最终却还是跑不过陈之华安排的人手。

他们一个个车厢排查,揪出了躲在卫生间的她,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离了车站。

而在那个冰冷的“家”里。

没有意外,迎接她的是又一顿的毒打,之后被扔进阁楼。

陈之华勒令她收心,打个巴掌给颗枣,又告诉她,很快他会带她回国,“干一件大事”,需要她的配合。

但她已全然不相信他的所谓承诺。

索性滴水不进,一心求死,并以此来威胁他。

她很清楚。

自己的这张脸,这条命,就是她在陈之华面前最后的筹码。

而或许也正是陈之华察觉到她的“贼心不死”。

于是,就在回国的前夜,有了阁楼上的那一幕。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遮蔽了她的嗅觉,她摸到地板上粘腻的液体,借着月光翻开手看,只看到满手的殷红。

“梁……振?”

“……”

“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事实上,在那一夜之前。

她也的确始终都坚定地认为,梁振是陈之华身边最忠心的鹰犬,也是无数次将她抓回牢笼的帮凶。

即便都是姓梁。

她也从未把梁振,和小远曾无数次向她描述的那个、英雄般伟大、无私、无所不能的父亲联想到一起。

但是这一夜,梁振却从黑暗里爬出来——是爬出来。

她才看清楚,他的双脚都被砍断。

大出血的可怕血量之下,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她瞬间尖叫出声,被恐怖驱使而不断往后退,蜷缩进角落。

然而他却仍然固执地向她靠近,拖着满地血痕,将沾满血的纸币和伪造的身份证件塞到了她的手里。

“迟雪……”

他说。

“如果你能回去,请帮我……转告小远……”

“我要,继续……去执行、很辛苦的任务,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去看他。”

一股接着一股的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鼻子里往外冒。

满脸的淤青让他几乎面目全非。

但他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说,请你不要告诉小远,他的爸爸是个罪人。

那些钞票被血染红,他的手指终于无力坠落。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这个曾经克己奉公、曾经与黑暗战斗却又堕入更深的黑暗的男人,只是痴痴地望向阁楼的窗外:那里繁星如许,明月当空。

同一片夜空之下。

月光也曾经照亮一个田地里苦读的少年。

他忽然想。

自己这三十多年,大概也算是做了一个很好、很长的梦:

梦里,他用知识改变命运,走出农村,去了广阔的天地。

他比所有人都拼命,比所有人都迫切地想要告别过去的生活,他用一毛钱就能打一次的电话打给父亲,激动的声音顺着电话线,传去千里之外的家乡。

【爸!我被选中了!】

他说:【我要去执行任务了!你帮我照顾好满湘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等我回来,我就把你们接到北城,我们一家人去看故宫、爬长城——我带你们一起过好日子!】

故宫很大。

长城很长。

父亲。

请原谅我在生命的最后,仍然不知怎样用贫瘠的话语来向你描述这个,没能带你去看的、偌大的世界。

小远……

【月、亮粑粑,肚、里坐个嗲嗲,嗲嗲出去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这是谁教你的?】

【嘿嘿,爷爷教我的!爸爸,我考你哦,奶奶在干什么呢?】

【……在绣花,绣糍粑。】

【诶?爸爸你怎么知道——】

【因为爸爸小时候,也是听你爷爷唱这个长大的。】

明月何时照我归。

梁振至死都没有想明白这个答案。

但也许答案到底是什么,也真的不重要了。

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释怀。

他终于能够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来路,然后,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死透了?”

“啧,死得还真难看。”

然而。

第二天清晨,老神在在走上阁楼“验收成果”的陈之华,却只是看着早已死去多时的梁振,忽然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他踢了踢梁振腿上伤口处的“绷带”——准确来说,是迟雪撕下衣服为他止血的布条,大概是觉得她这样徒劳无功的行为相当幼稚,又蹲下身,看着痴坐在梁振尸体旁的迟雪。

“如果真的想要救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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