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184)

作者:放乎中流 阅读记录

——殷怀光鲜的外表下,有颗软弱的心。

他连揭开真相的勇气都没有,仅仅是直面过往,便让他变得如此脆弱、不堪。

常恒觉得有趣,于是他发起笑来。他笑得肩膀抽动,捧腹落泪,可渐渐地,笑声止住,常恒恢复了面无表情。

他用力抹去泪渍,眼泪却越擦越多,他的皮肤甚至因为搓揉而发红。

常恒最终捂着脸痛哭起来。

——常娣的坟就那样静静矗立在他身后,仿佛在凝睇着他。

娘生着一双很温柔的杏眼,她对自己说过,这传自她的母族。她说,常氏在昭彰地位显赫,所以她才有资格作为羲和公主的陪媵婢女随嫁入汤谷,每当她说到这里,都会戛然而止。

然后,她就会对常恒不厌其烦地重复:“你是神之子,阿恒,你生下来就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神力,等你长大,也会成为神明,介时你要记得,你的母亲出自昭彰常氏,你要给予常氏族人无上荣光。娘会看到那天的,对不对?”

小常恒听不懂她的话,但大概明白她是在说自己的爹也是个了不起的神,和他了不起的哥哥一样。他从没见过他的爹爹,而对方也从来只在娘亲的话里若有似无地存在着。

常恒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的父亲,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后,他茫然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沉在碧潭深处。

头上,月影摇晃。

隔着水与月,他依稀看见了那个清癯、温雅的男子。他生着与殷怀相仿的轮廓,让常恒初见就觉得亲切。但他似乎体虚多病,瘦骨伶仃、未语先咳。

常恒张了张嘴,却没能如愿说出话来。

那男人朝他柔声道:“阿恒,我是你父亲,我叫郎夋。”

常恒惊讶地张目,眼睛涩涩的,嘴里吐出连串的水泡。

郎夋微笑,继续道:“你已算死过一次,如今新生,为父便再给你取个名字吧。”

他凝视着常恒,缓缓道:“从此以后,你便叫沈碧吧,沈乃深仇沈恨之沈,碧是恨血成碧之碧。阿恒,你要永远记住这种仇恨,这样你才能掌控你身体里的萃雪刀,将自己煅成无双的利刃,你明白吗?”

常恒那会儿还停留在六岁的心智,自然不明白他话中含义——他体内怎么会有把刀呢?

郎夋似是看出他的疑惑,他叹了口气,解释道:“世间道法有双,曰乾曰坤,这两种道都是敞阔的大路。但在它们之外,又另有一条蹊径——当年,凤皇的义女合欢剜心为镜,将自己的身体贡献给合欢鉴,两者相融共生,她也因此得道。这道被称为至道,至道无己,为父已将你的生命交付给刃杀你的那柄锋刀——只有这样,你才不至于真正死去,只是从此以后,你与这刀便是一体共生……”

常恒恍惚地听着父亲的话,忽然他想起什么,朝自己心口看去——那里的破洞已然不见,他被修补完好了,只是,不再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成了一柄刀的刀鞘。

为一柄刺穿过他心口的刀作鞘,以此偷生。

其实,殷怀刚刚的话,虽是搪塞他的借口,但却并非虚言,刀性乖煞,操戈者长期与之相伴,难免会受影响,更何况是成为一柄至凶刀器的鞘。

常恒自复活那刻起,就开始了同萃雪刀的交锋,刀与人的融合,说直白些,便是将人同化成刀。

常恒在流失着自己。

他能感受到自己潜默的变化,但他无能为力。且每逢十五,月阴盛时,萃雪刀对他的影响就会加大。

他开始渴血,这无疑是刀的本性。可他同时又是那么厌恶着杀戮本身,每当萃雪因饮血而亢奋时,常恒都会想要作呕。

可见得多了,到底也会习惯,常恒渐渐感到麻木,放任自己为刀所控,听凭那刀主载自己的心性,犯下杀业。

“真地是这样吗?你真地是被萃雪刀所控制才会在那天残杀北斗七星君的吗,阿恒?”

常恒激灵一下,从回想中惊醒。

刚刚的念头毒液一样蛰在他心里,明明是他在自己问自己,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了常娣的凝视,那躺在坟墓中的女人早已看透了他,常恒仿佛看见娘用那种讥诮、失望的目光看着自己,字字诛心道:“那天是十五,你控制不住想要以杀戮解渴,可你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选中他们几个?真地是出于无心吗?引起殷怀注意后,你明明应该远离他,可你为什么一直跟在殷怀身边?你真的是像凌霄所想那样在伺机报复殷怀吗?还是你只是想打着这幌子再次接近他?阿恒,我真是白白养育你一场——”

常恒只觉冷汗涔涔而下,他连声否认道:“不,不是的,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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