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橘子(60)

作者:裙摆开衩 阅读记录

这些天,池倾阳依然坚持每天练字,只是授课时间改到了午休。

谭落教他写字时,其他有兴趣的同学也会围过来听讲,要求谭落指点。

忽然之间,谭落的硬笔书法课发展壮大,有了十余人的规模。没多久,别的班的学生也跑来旁听,甚至有连高一高三的学生。

不知不觉,叫她“谭老师”的人越来越多。

而私下里,她和池倾阳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周末,又到了每月一次的探监日。

谭落先前提交的探视申请已经审批通过了。这天,她早早起床,坐车赶去三邦监狱。

由于她隔三差五来露脸,时间久了,狱警们都认识她。

每次谭落到来,狱警们都会一改严肃的态度,亲切地对她微笑。这里的人都拿她当小妹妹,中午还招呼她一起去监狱的食堂吃饭。

谭落很感激。

遗憾的是,这些善意并不能宽慰她。

会见犯人有流程。

先拿着身份证去办理登记,领取号码牌,排队等待狱警叫号。

她对这一套流程烂熟于心。

江澈的表哥在这座监狱任职,今天是他把谭落领进接见室。

接见室内部是“回”字型构造,分为里外两圈。

犯人们坐在内圈,他们罩在隔音的钢化玻璃房内,依次排开。

家属坐在外圈,隔着玻璃,通过有线电话与犯人联系。

江澈的表哥姓潘,叫潘文远。

潘文远偷偷告诉谭落,她是上午最后一批探视的亲属。要是有话想说,稍微聊久一点也行。

监狱对探视犯人有严格要求。

时间固定,要提前预约,每次只能聊半小时。

谭落明白,潘文远是在给她行方便。

她上个月忙于期中考试,没来探监,潘文远可能以为她思念父亲,想给他们多留出些时间。

今天来探监的家属不多,会见室空了一大半。

谭永德坐在靠边的位置,谭落在他对面坐下了,他还是呆楞楞地干坐着,不拿起话筒。

直到巡视的狱警提醒他,他这才如梦初醒,缓缓抬起眼,看着玻璃外的女儿。

谭落心脏揪痛。

两个月不见,父亲又老了。

一张皱巴巴的皮,包裹住一把脆瘦的骨头。他那双眼睛,晶状体浑浊空洞,像是泡在泥汤子里煮得稀烂。

谭落看不见自己的父亲,她只能看见一具正在呼吸的干尸。

想当初,谭永德也是人人称赞的温润美男子。他出身书香名门,自带文人风骨。

外人见了谭落,都要这样夸两句——小姑娘和你父亲长得真像。

如今,谭落怕死这句话。

谁说她和这个活死人长得像,就是在要她的命。

谭洪湛在世时,很少对她说起谭永德。老爷子一个人住在郊外,和儿子离得老远。

儿子是老人心上一块痂,有了可爱的孙女,这块痂才慢慢愈合。

谭落一直认为,都怪父亲不够出息,让爷爷失望了,所以他们的关系才不好。

而她最喜欢爷爷,她不想让爷爷失望,因此,她必须更加努力地练习书法。

从爷爷为数不多的回忆里,谭落得知父亲虽然不喜欢书法,但他小时候擅长吟诗作赋,很有才情。

只可惜,随着年龄增长,男人的才情渐渐消耗殆尽。

他进入体制内工作,庸庸碌碌,不求上进。

据谭落所知,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挪用公款。

他足足挪用了两千万,最后只追回来五百万。

剩下那一千五百万,靠拆东墙补西墙,硬是把窟窿给填上了。

要不然,如此巨大的犯罪数额,谭永德得多判好几年的刑期。

谭洪湛德艺双馨,一辈子朴实节俭,攒下不少积蓄。

他叫孙女认认真真搞艺术,别去在意挣多挣少。他教导孙女,只有不求名利,才能做出真正的艺术。

“就算你挣不来一分钱,也有好日子过。”

“爷爷给你留了好多钱。”

在谭洪湛的小房里,他摸着谭落的头,说了这番话。

可惜,那些钱,谭落见都没见过。

谭洪湛大概也没料到,他的积蓄全拿去给儿子擦屁股了。

谭落看着会见室墙上的钟表,已经过去五分钟。

父亲和她无言对视,谭永德仍旧没有拿起话筒。

直到狱警催了第二次,谭永德终于拿起话筒。

谭落叫他:“爸。”

谭永德点了下头。

谭落说:“我给你买了两箱牛奶,一箱火腿肠,你多吃点。我还买了一些新衣物,你把穿旧的都扔了吧。”

谭永德又点点头,脖子僵硬。

“上回给你的零花钱花完了吗?我这次也给你带钱了,你不用省着花。”

这回谭永德不动了,双眼无神。

他像是盯着谭落,又像是穿过了她,看向她身后的墙。

僵持许久,她有些扛不住:“爸,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要是没什么想说,她打算走了。

谭永德蠕动双唇,问:“贾俪找你了?”

谭落摇头。

谭永德疑惑:“你哪来的钱?”

“自己挣的。”

谭永德害怕地问:“怎么挣的?你是不是干了坏事?”

“我没有!”

“你糊涂啊……”他痛心疾首,“你仗着年轻,出卖身体,出卖灵魂。你可别像我一样,把自己弄到这里头来!”

谭落揪着头发,崩溃地闭紧了眼。

她一共也没几个钱,她爸还怕那些钱脏。

她感到好疲惫:“爸……我的钱都是我参加比赛挣来的。”

谭永德像是回忆起了一场噩梦,面露惊恐:“不可能……你们女人为了钱不择手段。为了钱,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女人太可怕了……”

谭落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任前妻。

贾俪跟他离婚时分走了不少钱。

但是这件事,难说对错。站在贾俪的角度,她被谭永德耽误了很多年,这是她应得的赔偿。

至于另一位姓许的阿姨,她跟谭永德离婚前还落井下石。

追不回来的一千五百万赃款,有一千万是被她拿去洗钱了。

某种程度上,谭落理解父亲对女人的恐惧。

可是,她和谭永德的女人能一样吗?

谭落十分苦涩地想,她只是他的女儿啊。

谭永德从未把她视为亲生闺女。在父亲眼里,她和其他异性没有任何区别。

委屈漫了上来,谭落顿感鼻腔酸楚,她难过地问:“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生我?”

谭永德连忙澄清:“都怪你爷逼我,我根本不想生孩子。而且,是贾俪生了你,不是我。”

他不停地摇头晃脑,像是急于洗清罪证。

一旁的狱警都听不下去了,那位哥哥提醒谭永德,和亲人积极沟通,不要伤了亲人的心。

谭落问:“你这么讨厌我,你不怕我以后不养你吗?”

谭永德冷笑:“你看……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养我,你恨不得马上跟我撇清关系。生孩子到底有什么用?我没给我爸我妈送终,你也不会给我送终。”

“都没良心啊……我们俩可真像,一个比一个没良心。”他喃喃自语。

谭落放弃了:“我下次再来看你。”

她放下电话,离开会见室。

潘文远看见谭落提前出来,有点惊讶:“聊完了?”

“嗯……聊完了,”她勉强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文远哥,我先走了,下个月再来。”

“正好中午换班,我送你去车站吧,”潘文远追上她解释道,“小澈和我打过招呼,让我照顾你。我那表弟……可惦记你啦。”

谭落心事重重,没听出他话里的暗示。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哥……谢谢你,可是今天好冷,你别跑来跑去的,好好休息。”

潘文远看她像是要哭了,也不敢打扰她,只是送她走到监狱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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