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橘子(73)
谭落静静守在他边上,不插嘴多言。
等他自己缓了过来,他和谭落说起自己的父亲:“以前,我和我爸关系特别好。他很理解我,会怂恿我翘课,带我去旅游。给我买最新的游戏,和我一起打游戏。当年,他可以说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忽然问:“我之前听王翠星说过,你俩有一回碰见了叶诗妤的母亲?你记得么?”
“记得。”
谭落其实没见过叶妈妈的正脸,独独对那个尖刻的嗓音有印象,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
“我妈和她差不多,”池倾阳垂着眼帘回忆道,“她也是完美主义者,对我的要求很苛刻,是控制欲极强的偏执狂。”
“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大概从我上小学开始,她好像对一切都不满意,永远在挑错。
“我有错,我爸也有错。我们这里不对,那里不好。我爸挨了骂,还会哄我妈,说好听的,让她高兴。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每天放学,只要我爸不忙,我就让他带我出去,我俩找个环境好的咖啡厅,他处理工作,我写作业。反正,谁也不想回家。”
谭落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被打得发蒙。
怎么办……听了池倾阳的叙述,她竟然能理解池天恒为什么出轨。
当然,这些是很肤浅的印象,她立刻提醒自己,看问题不能太片面,这背后必然有隐情。
这些回忆令池倾阳很痛苦,他强装的镇定出现了裂痕:“那时候,我好几次问我爸,为什么不和我妈离婚?我爸还教训我,要理解她的不容易。但我完全理解不了,我讨厌家里那种压抑的氛围。”
要是没有这个妈就好了。
谭落想,这种想法肯定在他脑海里盘踞了很久。
结果最后,妈妈真的不在了。
那位女人像一朵被拍在沙滩上的浪花,从此消失不见。
池倾阳用了很长时间去调整呼吸:“我初三那年,爹妈总算离婚了,我算是如愿以偿吧。当时,我妈让我跟着她,发疯似的拽住我,叫我必须跟她。我一句话也没说,甩了她的手,跟着我爸走了。”
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可是啊……没过几天,真的,他们离婚后,也就过了三四天吧。”他嗓音微弱,“我爸,带着一位阿姨来见我,那阿姨……抱着个婴儿,说是我妹妹。”
他低低骂了一声:“真搞笑,妹妹?才离婚几天就生出来了,怀胎都得十个月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早和那个女的在一起了,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俩就好上了。他每次说忙,都是去见那个女的。”
他说:“这些事,我妈早都知道。包括那个女的怀孕,她也知道。”
谭落听到这里,彻底懂了。
那位母亲为了不伤害丈夫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始终隐瞒真相。她独自承担了一切,营造出完满家庭的假象。
她既坚强,又脆弱。因为她的理智是忍耐,情感上却被彻底压垮。这导致她忍不住指责出轨的丈夫,连带着控制起自己的儿子。
她对池倾阳的感情不是偏执,而是在忍耐中逐渐变质的保护欲。
“他们离婚后,我妈立刻病倒了。她身体很好,没生过什么病。后来的事……你也知道。”
池倾阳不愿再回忆下去,他合上了眼。
谭落记得很清楚,他曾经说过,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
和健康无关,她是死于心病。
为了儿子,她选择忍耐一切,最后儿子却决然地甩开了她。她的精神寄托从此不复存在,人一下子倾颓垮塌。
池倾阳浓厚沉重的负罪感像潮水般蔓延过来,让谭落憋闷不已。
她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她完全理解池倾阳的自责,换做是她,也会是同样的想法。
池倾阳苦涩地笑:“所以说,让我和他们一家过年……怎么可能?好,就算我给爷爷奶奶一个面子,乖乖去了。我妈在天有灵,你觉得她看到这一切会不会恨死我?”
是啊,谭落也无法原谅。
无比信任的父亲,才是最早背叛家庭的人。这要如何原谅?
谭落实话实说:“我觉得……不原谅也没关系的,有些事,注定是没办法忘记,不用强迫自己放下。但是啊——”
她望着池倾阳:“我觉得吧,你妈妈不可能恨你的。没有哪个爱着孩子的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活在悔恨里。”
“她爱我吗?”池倾阳很茫然地问。
“当然了。”
口说无凭,谭落拿自己举例子:“我爸妈离婚的时候,他俩谁也不要我,琢磨着把我送到孤儿院。离婚后,我妈从来不和我联系。”
池倾阳僵得动弹不得,哑然失语。
他早有猜测,谭落很可能也是离异家庭的孩子。
但他不曾猜到这些。
谭落说:“你和我不同,你妈妈很想让你跟着她,她从来没有放开你的手,直到最后还想要见你。她是很爱你的。”
“包括你父亲……其实,他也不想放开你。”
谭落不知该不该说这一句,可这是事实。
她横向对比了两位父亲,池天恒和谭永德有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犯了不可原谅的错。
不同点在于,池天恒想要补救,而谭永德不知悔改。
从这一点看,池天恒并非不可原谅。
谭落不想这样去劝池倾阳,她认为,这应该交给池倾阳自己去判断。
他想原谅,是他的选择,她支持。
他不原谅,她也完全理解。
亲情这种东西,根本不是外人能用理性去裁决的。
池倾阳撑着额头,陷入了深深的凝思。
谭落提醒道:“他们在等你回去,说是今天路上堵车,想早点赶回东淮。”
池倾阳抬起眼,谭落看见他的无助和迷惘。
他问:“你会怎么做?”
谭落下意识咬紧了唇。
但凡谭永德施舍她一点点父爱,哪怕是一微米、一纳米那么点,她都会完完全全原谅他,无怨无悔地等他出狱。
她依然无法替池倾阳做选择,委婉地说:“我的话……是想要一个家的。”
这是她面对神仙都不敢许下的奢侈愿望。
世界上有那么多个家,却没有哪个属于她。
池倾阳凝视谭落的桃花眼,女孩眼尾天然晕有一抹淡粉,像樱瓣揉碎了缀在那里,很甜美。
谭落也微笑着回望他。
她很少笑,池倾阳想,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很温柔,像是冬日的阳光一样暖。
池倾阳听见一声脆响,冻住他的一层冰陡然碎裂。
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遇到谭落后,他听见了许多次。
过去,他是个走不出冬季的人。
可现在,他已经能看见春天了。
谭落对他笑,他便知道桃花即将盛开。
“好……”他轻声说,“我们回家。”
第43章 唇语
大年二十九, 小红楼里张灯结彩,梧桐树的枝杈上缀满红色,很是喜庆。天黑以后,远方能听到烟花和爆竹燃放的声音。
谭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往雪地上撒了把小米, 想能骗几只麻雀来陪陪她。
三个小时前, 池倾阳跟着爷爷奶奶,坐父亲的车回东淮了。如果路上不堵车,这会儿他们差不多快到了。
临走前,池问海拜托谭落守好小红楼,说他们大年初四回来。李淑芳告诉她, 厨房随便用, 叫她照顾好自己。
两位老人都面带歉意, 像是无可奈何地把她一个人丢下, 有些于心不忍。
这反而让谭落不好意思。
她只是一个租客,房东对她这么客气, 搞得她不知该如何自处。
池倾阳和父亲见了面, 自始至终,他都没和父亲说话。跟着他们去东淮过年,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池倾阳走前提醒谭落, 手机别开静音模式, 这样他给她打电话的时候, 她能立刻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