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13)
我迟疑着,终于问道:“你……”
安然微微一笑,“我是安然。安然。”她轻拍我的头,“苏艾晚,我对你毫无企图。”
我沉默。而她转身离去,姿态坦然如故。
她知道一切。安然。这一刻我甚至可以怀疑,方才的那一番话,是否早出于她的预谋。像她这样,这样的冰雪聪明,精灵通透。她是否,是否刻意地把杨哥的心事要我明了。
毫无企图……
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而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说出的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红还没回来?”我问冼碧。
她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呵呵地笑,“太多男孩,太少时间。”
我也笑。
突然门被撞开,闵白踉踉跄跄地走进来,脸色惨白。我看着她,终于忍不住问,“你哥哥走了?”
她突然伏在桌上,失声痛哭。冼碧吓得脸白。我看着她,突然之间冷静下来。我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面对着闵白,还有她眼前的一切。我的痛楚已经风干成标本,往事尘烟早已裱在了流泪的墙上。此时此刻,这个女孩远比我更加孤单。
闵白的哭声渐渐低弱。我走到她身后,拍拍她。
她潮湿柔嫩的眼睛定定地注视我,“苏,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该不该回去?”
我静静地问她,我也不相信自己会有如此冷静的声音。
“你可想念他们?”
闵白的泪水汹涌,她垂下头,“是。我想念他们。”
我长出一口气。坦率的闵白。你真的值得人珍爱。
我镇定地伸出手,撩开额头的长刘海,露出那道从额角直切到眉缘的伤痕。她们都见过这道伤痕,不止一次,可是此时看了仍旧吸一口气。
那是一道曾经差点要了我的命的伤痕。它到底没有要我的命,却磨灭了我四年时光。
“白。没有时间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再给我们去犹豫。想做就快去做吧,天晓得我们还有没有下一个十年来浪费。昨是今非太平常。天晓得明天我们是不是还可以见到我们想见的人,说出我们想说的话。
没有什么比手里的眼前更加及时。
相信我,白。既然我已经死过一次。”
闵白呆呆地望着我,然后爬上床扯过毛毯蒙住了头。
冼碧看着我,微笑。可是我却半点都笑不出。
我定定地盯着手里那只班长上课前递给我的信封,EMS的标记烙进我的视线,火灼般的痛。
我低低地埋着头,根本已经忘记身边一切,终于无法忍受那种巨大的不安和担忧的引诱。我用力地扯开信封,里面骤然滑落出一张照片和一叠薄薄的信笺。
我冰冷的指尖无力地触动那张照片。
果然。
他们在微笑。背景是哪里呢?无论是哪里,都无疑是我的又一个噩梦。
我的面颊灼烫,却只觉得一切都寒冷彻骨。有些什么如空气般轻飘不可见的物质迅速潜入我的身体,膨胀和凝固。我被牢牢固定在时间的旷野深处,一切都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可是我宁可用我仅存的所有来换回一句话,只要一句。
谁能够对我响亮地说出:这是个谎言。
从来没有人可以让我如此释然。
妈妈,您让我如此绝望。
突然身后的人用力踢我的椅子,故意大声咳嗽。
我一惊。英语老师的脚步声已经踱到身后,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冷冷的挑剔视线。我暗暗地叹了口气。
我认命。
身边突然有人站起来截住老师,举着书本大声提问。片刻功夫,我已在前后左右指点下找到老师正在侃侃而谈的是哪一页。等到她再想起捕捉我的蛛丝马迹,已经为时太晚。
后座用笔杆敲敲我,示意我看方才为我解围的那人。
我摇了摇头,黯然垂下头。
我知道那是谁。我太知道了。
下课后我仍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同学们笑语嘈杂,霎时走的一干二净。教室里只剩下寥寥的几个人。
我坐在那里,终于再次拿起那张照片。
一个人坐到我身边,一言不发。
我闭上眼睛,任凭冰冷的泪水细细地流下脸颊。我慢慢侧过身子,靠在他肩上。他的肩膀温暖而坚实,稳定得似乎永远不会抽离。
我的泪第二次染湿他的衣衫。
靳夕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一点一点熨平我淋漓的泪痕,无声的啜泣。
他轻声说:“我妥协了,苏艾晚。即使你不肯收留一句我的诺言,也别让我对你而言一无是处。”
我安静地倾听他的言语,心头的疲惫益发变本加厉地重压上来。我信手摊平了那张照片。
“是我妈妈。”我轻声说,态度出我自己意料的坦白。
“很美。像年轻时的可可香奈儿。”他微笑地打趣,“漂亮的礼服。”
“那是她设计给自己的婚礼服。”我终于喃喃地说,“我不认得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靳夕突然握紧我的手。他意识到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终于意识到了。于是瞬间无言。
“他们已经离婚四年。四年前我出车祸的那个夏天,我妈妈下定决心离开。四年了,她终于还是嫁了。”
“艾晚。”靳夕茫然地叫我,“艾晚。”
“我到底还是被一个人留下来了。”我喃喃地自语,“一个人。”
“艾晚!”靳夕的脸色苍白。
“什么都别说。”我疲惫地恳求他,“就这样,什么都不要说。”我毫无顾忌地把脸贴上他的胸口,任凭他微微加快的心跳在我耳边震动。
我的泪终于从一个他不能清楚看见的角度,幽幽地汹涌而出。
我好冷。真的好冷。
有人回头瞥一眼我们,随即见怪不怪地移开视线。只是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在乎。
只是唯一抱歉的人,是靳夕吧。
这一刻唯一可以给我一个温暖怀抱的人。我无法不依赖的人。
他轻轻地说: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可别离的。
试问何物堪留尘世间,惟此春花秋月山杜鹃。这是良宽僧的诗。
每次读到这首诗都难以抑止地心颤。
红尘没有被看破,只是诗人千回百转的精魂已在红尘外。
我几时才可以这样心甘情愿,不留不恋。我永远不能。我知道。
我知道。
为什么我们都只有用这样繁华惨丽的别离来支持自己的完整呢?
为什么?
妈妈,你回答我。
爸突然来看我。这真是百忙之中难得的大驾光临。只是我并没有什么理由感动。
坐在他喜欢的餐馆里,气氛平和一如过往。从前他也常常带我来这种地方。我淡淡地笑,想起从前有几次故意借了妈的珠宝和晚装,把自己打扮成淑女模样,居然可以骗过不少爸妈的相识。我至今没有忘记他们看见我们时的眼神,然后很快有匿名电话打到家里,告诉妈说在某地亲眼见到爸和某名眼熟的年轻佳丽共进晚餐。妈当然只是平静应对,然后放下听筒和我一起捧腹大笑。
我会说:“爸,我是在为你哄抬身价。教本城内的花花公子们都小心了,苏老大仍然宝刀未老。”
遥想当时年少,不禁无声微笑。
他头一句就问我,“你妈现在好吗?”
我几乎没大笑出声。他知道一切远比我更快更周全,这样的一问,不外乎试探我有没有知道事实。然后才可以确定究竟要掩饰还是坦白。
我笑道:“应该还好。”爸盯着我瞧,却捉摸不出我的意思,终于改了话题说:“现在怎样?可以吗?”
我保持微笑,点头,为他斟酒。是年少时我喝不到的干白。而今日我已成年,名正言顺。
爸忽然问,“听说你们班有个叫靳夕的男孩子?”
我看了看他,“是。靳夕。班长。青春年少,风流俊帅。而且他要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