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29)
她神秘地一笑,“你在暗暗地骂我冷血吗,苏?”
她的笑容冷冽如远山含雪,看得我骤然有些心惊。她和南唐,其实是很相像的两个人。他们妖冶秀丽。他们拒人千里。而同时却又无时无刻不散溢出那种逼人的才艳与傲气。这样锋芒毕露的两个人啊。
南唐,他可以冷静到非常自私地去生活。不肯放弃一星半点的什么。
而我面前的这个孩子,婴红。她的傲慢和自尊,真正是红粉深处剑骨凉。
“是啊,我没有顾及靳夕……或者白的心事。”她原地转了个圈子,看向球场中挥汗如雨,逐鹿当场的男孩子们。
良久,她的声音缓缓地荡漾。天地空旷。尘烟静默。难道是落花如雨。我默默地跟随她的信念和诺言,那些只对自己许下的幽凉言语。坦然心事。
“喜欢一个人,又能怎样?如果自己不能坚强起来,任谁也不能避免伤害。”她笑意黯然,“苏,你知道,这个世界它无比坚韧和现实,我们永远都无法突破重重罗网。迷雾森林。我喜欢这个比喻。这样的世界,一个人无论生长到多么沧桑,都永远不够坚强。
是啊,我们都已经十九岁,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都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长。可是一旦遇上一点点宿命无常,我们就好像刚刚出生一样。心,或者感情,其实永远都是脆弱的。
如果不能自己保护自己,怜惜自己,谁又肯放弃一切地来眷恋你。”
这就是你的哲学你的信仰吗。婴红。婴红。我亲爱的,暹罗猫一般娇小美丽的朋友。那种坦然的,吸血鬼一般超脱无物的坚持。然而只有伤害可以带来如此的执著。我知道。我深知这一点。没有被情感深深地遗落过,被命运刻骨地凌迟过,怎会深深明了这样的真理。
我们的身上,遍布着这样不可示人的伤口,以此来供奉成长的觉悟。
婴红。这个秘奥而奇妙的孩子。她又究竟背负着怎样的不堪回首。当年少纯真在我们脚下无声地碎落成泥,所有的一切事实只在我们唇边勾勒出了如此的喟叹和感悟。
“归根结蒂,我们唯一不能背弃的人,只是我们自己。”
安然打来电话,要我在周末陪她出行。我正踌躇,她又抛下一句,“叫上闵白。”
我沉默。然而那一端的她忽然微笑,声韵仿佛耳语。
“我真的抱歉,艾晚。
相信我。如果早知道那个人就是程诺的话。我不会怂恿你去碰触靳夕。”
我握紧话筒无法言语。
——所以认为自己犯下的过失,她就要自己来偿还吗?
难道你不在乎这样会给无辜的人带来如何结局。
她不会在乎。我想我知道。安然的镇定,只在于她一心的寥落。如果心无挂碍,就不会盲目妄想将来。如果早已绝望至心如死水,就永不会失望得心碎。这是悲凉的经验。然而却是绝对金句。
安然的沉默淡然如花香轻轻流淌。车上放着苏州弹词,糯软秀艳的一字一句裹在身边,我总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而闵白的感觉或许相同。我看着她抿紧的嘴唇。安然的沉默,远比她的凌厉更令人不安。
终于她低语,不知是对我们中哪一个人。
“盲目的爱情究竟有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我不晓得。我轻轻埋下头,注视自己的十指。纤细的。脆弱的。会有个人喜欢轻轻抚摸,然后一根一根地数过,朦胧间仿佛点数过往流年,开放在我指尖的季节,缤纷错落。
程诺。其实我真的害怕再次将你错过。你知道么?
所以求求你,千万不要逼迫我。
我们来到市郊的别墅区,停在一户人家门前。
年迈的殴裔老妇为我们开门,我们随着安然走进光线明亮的房间。这是一间教人诧异的房间,所有的布置,陈设都有着杂乱无章的色彩,丝毫不搭调,骤眼看过去简直教人心烦意乱。然而安然轻轻地走向窗边。一把小巧玲珑的摇椅上,坐着一个五六岁大的漂亮小男孩,怀里抱着一只柔软的玳瑁猫。猫抬起头,对安然轻轻地叫了一声。
“Samuel。”安然低声叫那孩子,他立刻回过头来,笑脸璀璨恍如安琪儿。混血儿特有的天真甜美面孔,因年幼而益发纯洁如画。
然而我突然浑身发冷。那孩子的眼睛毫无光彩,没有半点焦距。他愉快地叫着安然,“姐姐。”中文讲的相当出色。
由安然同老妇人的对话中,我明白一切。老妇人是小男孩塞缪尔的外婆,两年前在外出散步时同安然偶然相识,自此交往起来,安然时常来探望他们。一个美丽的异国女孩的定期探访,已成为老人和孩子孤寂生活中少有的乐趣之一。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孩子的房间如此色彩紊乱,盲了眼睛的人,丝毫不需在意色彩,重要的,只是手指可以感觉到的一切。那些陈设布置,无一不是上等的质料,给予指尖最温柔的触感。
闵白怔怔地看着塞缪尔,神情恍惚。
安然在Samuel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把小男孩抱下椅子,放在闵白身边。闵白脸上的神色矛盾重重,终于俯下身轻轻握住Samuel的手。
安然带着我走到旁边客厅,坐下来同老妇人谈天。
许久,闵白才牵着Samuel走出房间,将他交给外婆,然后加入我们。
安然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闵白冷冷地说:“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晓得你是什么意思。”
安然微笑,“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过是失去了一半的行动自由。这孩子失去的却是整个世界。”
“这孩子是非婚生子。他的母亲深爱他的父亲,所以为他生下塞缪尔,却始终不曾得到名分。在这孩子满月时,他母亲约他父亲在这屋子里烛光晚餐,开了谈判,一言不合争执起来,碰翻了蜡烛,溅到摇篮中的Samuel,伤了他的眼睛,从此失明。”
我听着身上发冷。闵白一言不发。
“该怪谁呢?一切都是偶然。偶然之间,天塌地陷。这孩子还不懂事,不晓得前因后果如此凄凉悲惨而又可笑。一旦他懂得了人间是非,又会怎样看待自己的遭遇和家事?他又会怎样地怨恨上这个世界?”
安然的目光清澈如洗,“我不希望那一切发生。闵白。”她静静地注视她。
闵白低头不语。
Samuel蹒跚地走过来,钻进安然怀里,手里捧着冰淇淋盘子吃的很是开心。安然替他擦去鼻尖奶油痕迹,轻轻一叹,“天真无知,是多么快乐。
但愿我也曾经这样过。”
Samuel抬头看她,童声清亮,“姐姐你不快乐吗?”
安然微微一顿,思索片刻,轻笑着回答,“很快乐啊。”她蹲下身抚摸他的一头金发,仿佛抚摸着阳光的痕迹。
Samuel把头转向她的方向,侧耳,模样天真无邪。他忽然说:“姐姐你不快乐。
因为真正的快乐是不用去想的。”
他抬起头,正对上我的眼睛。虽然明知这孩子目不能视,我依然在那种剔透琤明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安然站起身,悄悄笑说:“每次来这里,都被这孩子弄得哑口无言。”
她拉着我走出露台,俯视楼下的明丽风光。
风动帘帷,若有若无的木叶清香悄然袭来。
安然的音韵淡定轻细如檐前秋雨。
“什么是快乐?又有什么关系呢?活在今时今世,失少于得,就已是不易得的快乐。”
安然的笑容永远淡然清冽,那样与世无争的神情,这一刻谁能想象她心头的八面玲珑。
“你知道吗,小爱?”她并不看我,只是淡淡地说:“我即将前往英国,是交换留学。
这一次的名额,原本,也有程诺一个。”
我骤然望向她,“原本?”
她微微一笑,“他自愿留下来,谁也无法说服。”
“……为什么?”我紧紧握住手指,指甲不知不觉刺入掌心,却丝毫没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