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3)

作者:vagary 阅读记录

可是婴红仍咬牙切齿地一边诅咒忽冷忽热天气,一边一丝不苟坚持。就连闵白都一声不响地照章办事,走正步不是跳劲舞,她自己不讲,倒还真没人发觉她有半条腿是钢筋铁骨。

此情此景,我还有什么理由做回从前的苏艾晚?

所以我也只有坚持下去——坚持,一切都可以过去。没有什么是不会结束的啊。呵,为什么从前的我就是不晓得呢?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苏艾晚哪里特别?为什么一定要是例外?若是当初心绪可以如此清澄,一切怕都可以重来。

只是啊,只是,一切都已不能重来。我已经浪掷了我最美好的四年时光,光阴的空洞,再也无法填补,那一切再也找不回来。

我只能做今天的苏艾晚,而今天的苏艾晚,永远也不会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十九岁女孩。

我知道的。

又一个早上,早雾青蓝如蒙蒙烟雨,隔窗透入帘内。晨光熹微轻亮,细薄而有质感,仿佛半匹冰绡,手指轻轻一挑便可笼在掌心,是一场梦幻剧、言情片最佳布景。

只可惜我们四人都半死不活地同闹钟较劲,谁有空欣赏。这种时候品味身份一概是狗屁,只有大睡一场的渴望是千真万确。春宵一刻值千金。用在这里虽然不确,却是渴睡的最佳表述。

这时冼碧忽然朦朦胧胧地说:“苏,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婴红突然来了精神,只是冼碧似乎又睡了过去。她气得尖叫一声,“不要吊我胃口,你这是变相杀人。”

冼碧总算被她吵醒,揉了揉眼睛道:“有个男生总是注意苏。”

我微微一笑,睡意早已没有,却又不好插嘴表态,只有听她们当面说我是非。

婴红长发蓬乱,双目却晶晶亮。我真佩服她,大清早尚未梳洗也能如此神采飞扬,走出去仍然万中挑一的动人。果然青春胜足一切。过几年芳华刹那,红颜老去,再活力十足也抵不过光阴折堕。可是管它呢,呵呵,青春年少不过这几年光景,既然早早了解宿命中注定的成空,此时的一切才益发显出矜贵。有花堪折,及时行乐,是颓废原则,可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到头来也是一辈子懊悔。

倒不如此时此刻,有花便折。宁撷朝露蕊,不拾落叶枝。

她忙不迭问冼碧,“怎么样一个人?哪个学院的?你怎么知道?”

冼碧迷迷糊糊地想了一想,“与她同院。很高,很帅。我就在她旁边场地训练。”余下便没话讲。

婴红气结,“姐姐,你描述的这名人物本校起码有五百位以上。你也未免太言简意赅。”

“我说了是与她同院的。”

婴红咬牙切齿,“恭喜你。法学院是本校最大学院,只大一学生总数便超过七百人。”

“那么就是与她同班的。”

“拜托你可不可以一次讲完。”闵白也插进一句。

冼碧用被子一把蒙住头,“拜托,不要再拷问我了。大家自己去看不就知道。”

婴红笑眯眯地看我,我忙摇头,“我没兴趣。各位自便。”

不是欲盖弥彰啊,真的不是。亦不是好奇心匮乏。我——哪里还敢再轻举妄动。我还怕自己不够流离么。不,不要了。再也不要了。我想我已承担不起。

当日正在操练,突然觉得颈后一凉,我暗叫一声不妙。果不其然,是束头发的丝带突然断掉,一头长发情不自禁披散下来,听见身后一列男生有微微吸气惊叹声,我却恨得咬牙切齿。

教官脸似玄坛地走过来盯我。真惨,这名教官在各个连队里是出了名的严厉,且我一早晓得他对我看不过眼。别的女孩子乖乖听话把长发绑扎得一丝不乱,唯有我,头发束是束了,只是一把长刘海照旧在额前飘飘忽忽,自然教习惯了一丝不苟的教官看不惯,偏偏又无话可说,只有暗地里眼睛放飞箭恨不能狠狠教训我这浪荡性子。

我乖乖叫了一声报告,伸手去整头发。教官却恶狠狠一声立正。我赶紧站好。他冷冷道:“我有批准你整理吗?”

我不敢争辩。在人屋檐下,岂敢不低头。

他借题发挥,厉声道:“你。赶紧把头发剪短,免得次次出这种意外影响军纪。”

我微笑,“报告教官,不会再有下次。”

“那么就把你的刘海好好夹起来!”他咆哮。

我变色。这正是我四年来一忌。我不语,只听他大发官威。

“你有没有听到!”再次咆哮。

我轻声一叹,忍无可忍,抬头道:“你要不要我把头也换掉重新修理?”

他一愣,顿时觉出我在讽刺,立刻脸色铁青,盯了我半晌,又恶狠狠一声,“你,站军姿!”再面对我一班同学,“你们,原地坐下!休息!”

我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众目睽睽之下,我一个人披头散发立在大太阳下,狼狈不堪,顿时惹来各个连队无数好奇视线。

苏艾晚这辈子不曾如此丢人现眼。

我只觉得视线模糊,头上发晕,昨夜没有睡好,今晨出操时又忘记穿那件薄质开司米毛衣,想必是着了凉。这会子又在阳光下晒个过瘾,一把长发本来是我爱物,这会儿披在颈后不加整理,闷热的要死,才觉出一切如此多余。我何曾受过这般辛苦,整个身子已经从脚跟痛到颈椎,不一会儿怕是会瘫痪不起。

但出奇的是,所有疼痛突然在瞬间消失。我惊异地眨一眨眼,突觉不对,怎么天突降一场大雾,还如此迷蒙幽暗。难道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吗?

我抬手想揉眼睛,躯壳却仿佛已非我所属,十指不听使唤。

想清楚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我已经倒了下去。模糊昏眩中只觉得有人从身后一把捞住我,就势靠进那人怀里,鼻端闻到淡淡柑橘香皂气味,随即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醒来时人已在校医院。第一眼看到安然,她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我,照旧一身白衣,清爽可人。看见她只觉得浑身精神一振。

“做得好,苏艾晚。”她居然先称赞我,“懂得自救的孩子永远得人喜欢,下次也要记得带好我的联络方式。”

“劳烦你,安姐。”我欠欠身。

她诧异,“我理所应当,何来劳烦?”随手捧一杯薄荷茶过来,“我加了蜂蜜,可喜欢?”她试图亲手喂我。

我迅速伸手接过杯子,轻声道:“安姐,我不是那种人。”

安然一怔,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注视一树殷绿。好半晌,她才轻声问我,“你是几时看出来的?”

我苦笑,“我在纽约住了三年,东京一年。基本上也懂得看人。”

安然点头,“是。两个妖魅之都,最多我这种人。”她语气里带揶揄味道。

“安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解释,却觉得愈描愈黑,索性闭上嘴。

安然看我,“你不问我为何还同杨剑情在一起?”

我轻轻答,“你是bisexual。”

“或许。”她轻语,“我总不能昭告天下,安然喜欢的不是异性而是同性,故此男生勿近。”她自顾自笑出来。

我静静盯住她细高背影,那样美丽而寂寥。

“你不是。”我突然发觉自己判断错误。

她转过头,“你说什么?”

“你不是lesbian。”我清清楚楚回答。

“你只是心中有人,难以放下。”

安然忽然双手扶住窗台,垂下头,好半晌才重新仰起直面日光。我知道她被我触动,难以自抑。

她轻声道:“杨剑情说你聪明剔透,不似一个孩子。我还道他谬赞。”

“苏艾晚,你实在精灵得过分。”

我低下头喝茶,无话可说。聪明,呵,聪明向来自误。我已有最好教训。只是经了这么多年漂流,终究磨不去那点滴锐气。我是真心想做一个钝人,老天却死活不肯成全。

安然走近我,忽然俯下身在我额上轻轻一吻,“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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