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31)

作者:vagary 阅读记录

“何必沉思?”他问。是问我?是问谁?歌声已经在耳畔徐徐流淌。

“Flee the city.

Near you……

……How to let me believe in you……”

靳夕细细地看着我,“艾晚。”他问。

“How to let you believe in me ?”

我无话可说。

凝视他明亮然而神情黯然的双眼,我无言以对。这个本应骄傲自信洒脱不羁的男孩。谁应为此时的他负起责任。

谁更应为他不可知的惶恐未来负责?那些无疑会在他面前缓缓掀开的刺伤、痛楚和难言的苦涩。

南唐。你究竟要我做些什么才足够。

“你的生日是十月初?”他温柔笑问。

我沉默点头。

“天秤座的女子,处世淡然。七情六欲低。有自恋倾向。”南唐笑容如水,是一念之间可载舟可覆舟的危险。

我对着自己的记忆,卑微而祈求地微笑起来。冥冥中有些什么如此不甘,如此不安。日光清澈如洗,直射我昏暗的眸子。仿佛细密金线织进痛楚泪光,是死去的甜蜜流年纯净心怀,这一刻重新回归,笔直质问我身在的此时此地。

质问我,今生今世仍要不停愧对的怅惘结局。

日光明亮,洁净清凉如琉璃璧,如万尺高台上清冷无情的月光,坚硬而妩媚,逼进我痛楚的眸子。

眼前突然的昏暗,身体突然的轻盈。我伸出手去,指尖仿佛擦过某些冰冷的什么,然后仿如同他最初的相遇,我毫无顾忌地倒了下去。

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良久,也许顷刻。

我依稀听见靳夕恼怒的质问,“秋分都过了,还中的哪门子暑!”

然后是成年人细碎回答,柔声安慰,短促叹息。

清醒过来,已经午夜。

转过头,看见靳夕靠在床边一张椅子里,大睁着眼睛,表情荒芜。

房间里幽然昏暗,窗外隐有点滴渔火随波辗转。

我安静地凝视身边这个年轻男孩,细微绛色光辉在他清俊轮廓上流转,仿佛一层淡淡的茸毛,柔和可爱。一张俊秀夺人的脸孔突然清稚如小动物,我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靳夕立时便醒过神来,不由分说,整个人已经扑到我面前,我倒被他吓了一跳,微微退缩。

但他脸上神色又惊又喜,直教人不忍拒绝。

“你总算醒了,艾晚。”

我勉强坐起来,这才有心思打量周围。我们身在一间酒店房间,布置甚是堂皇。

“你不要急,这里还是湖边。”靳夕解释,“你中暑了,不能回去。这家酒店老板同我爸爸相熟……”

我头晕目眩,“现在几点?”

午夜,零时四十七分。

“我的手机……”我无力地开口。

“我关了。”他坦然地答。我直直地盯着他,一时间竟无法言语。

天晓得,这一次,这一次我当真是求仁得仁。

我慢慢倒下去,靠在床头合上眼睛。我无话可说。

程诺。他会杀了我,我打赌。

靳夕自床头柜上取来一杯水给我,不忘加两片青柠檬。我接过,指尖无心划过他手背,他却微微一抖。我抬起头看他,才发觉这男孩一张脸已经苍白。

我又叹一口气。靳夕,我明白,我明白你已经坚持到尽头。

他的手慢慢伸过来,插进我发间,缓缓地,轻柔滑动,仿佛抚摸一只暴戾的小兽。顺过细长发丝,那双手到底停留在我的面颊上,掌心温暖柔和,带着某种谨慎而克制的亲昵。

我捧着水杯静静地注视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靳夕,不要这样。没有用的。”

他颓丧地垂下头,双手滑落到我的肩上,握紧,然后低低地呻吟起来。

“艾晚。苏艾晚。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够放开你。”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够放开他,程诺。

谁又来给我答案。

我轻轻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拉向自己。他温顺地偎在我肩上,低低地呼吸。湿润温暖的气息擦过我颈间,柔和而绝望。

我想知道他会不会流泪。

他的手臂悄悄地环抱住我,没有一丝凌厉,压制的心情,已经被彻底摧毁。我们都明白,彼此已经只能是彼此。我只能是我,远离过往时光,远离他,靳夕,我们的相遇就是个谬误。我根本就不该对着他微笑起来。再璀璨,也是不该。我唯一的依赖,也只有那个唯一能同我的绝望对抗的人。

我的手指轻轻划过他柔和轮廓。

“初见他那年,我才三岁。”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的甜蜜纠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绕床弄欢的记忆,仍崭新如初。然而在那混沌的四年之中,当我再度细细回溯那所有,才恍然发觉自己忽略了多少盘根错节。

姨妈惘然脆弱的眼神,温柔注视我和程诺,一无所思的态度。檀香的笑意,我永远无法忘记她身着艳丽新装去约会一个另一个男孩子时,出门那一刻对我投来的明媚眼光。

那眼光,分明在说:我不急,是的,我不着急,沉香,总有一日,输得彻彻底底的人,是你。

然而我身边的那个男孩,又是如何的难以忘怀。他为我拍下的照片,为我写过的小诗。曾几何时我的世界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只有我和我的程诺,只有我们注定共度的天荒地老。两个家庭乐观其成的因缘。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我把这一切讲给他听,靳夕,我看着面前男孩的脸色由苍白至惨白。我经历杀戮的手指,我额头无法磨灭的伤痕。这一切,我要他明了,也要他无法承担。

然而叙述着,我却被自己渐渐说服,渐渐绝望。

只有他,只有程诺。十二年,我们的十二年,其实根本是无法抹杀的符咒,无法破解,无法替代。

这一夜,我从未如此清醒,如此理智,如此明白地了解这个事实。

我只有他了。天荒地老,九曜轮回。我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我只能和他在一起,其它所有,都是空虚。

原谅我,原谅我至今才明白这个事实。

原谅我,程诺。

但是我要他自我身边离开。

“你还是爱他。”靳夕轻声说:“就算这一刻你和我在一起,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喜欢上我。十二年,你这样说。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十二年,那是怎样的感觉?怎样的?我不知道。我永远不会知道。”他微微一顿,“也许,除非我从这一刻开始决定喜欢你,然后十二年。”

我微笑。那是不可能的,亲爱的。

“就算经历那些。你还是无法离开他不是吗?他还是不肯放开你不是吗?”

“是的。”我轻声说:“但是我要他放开。”

靳夕看着我,一瞬间眼神空明。

“所以你约了我。”

我有一丝歉意。

“是的。”

靳夕的声音低沉,“我会恨你。苏艾晚。”

我微笑,没心没肺的笑容。

他终于叹息,然后轻轻抱紧我,“是啊,为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残忍。你做得出。”

否则,你又怎会眷恋上我。

相拥至天明,也许是最后的缘聚。

日光清凉,抚摸我们的皮肤。不知何时我们都沉沉睡去,而没有梦的我,并不晓得身边那个人一夜的辗转是如何疼痛,如何压抑。

他不比我清醒得更早。被日光刺痛的眼睛微微眯着,我头一次看到一个清晨的男孩子,疲倦而朝气的脸,充满诱惑。

柴门文说,喜欢一个人有三条原理,第一见到他,第二了解他,第三与之共眠。

靳夕于我,恰恰吻合这所有。

然而我于他,又是如何。

凡事无定律。我微笑。看见他的神情一瞬间转为忧郁。我没心没肺地继续微笑。

“我们该回去了,靳夕。”

如此轻飘,昨夜,仿佛从来都不曾在时光的记事笺上留下片语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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