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119)

作者:春潭砚 阅读记录

天子已回到宫中,整个长安喧闹异常。

大将军府上, 花子燕摆酒席为段殊竹送行, 各色各样的菜式堆叠,远远望去一大片花团锦簇,惹得人眼花缭乱。

冷瑶捡起块花生酥放姝华嘴里,笑着对身边的将军夫人说:“花大哥这是怕我们回金陵缺衣少食,饿着自个儿啊, 居然弄这么多吃的。”

对方抿口酒, 慢悠悠道:“多少是一份心,你不知道,花大哥可舍不得主使呐!”忽地叹口气,眼眶湿了半边,“说起来, 我又何尝舍得你。”

冷瑶摇摇头,掏帕子给对方擦泪,“瞧你,咱们又不是生离死别, 真要哪天想我了,直接去金陵啊。”

一边的姝华眨眨眼睛, 歪头看不远处廊下靠着的花子燕与段殊竹,好奇地自言自语:“爹爹与花叔伯在干什么,不会也哭哭啼啼的吧!”

逗得冷瑶与银屏相视一笑,揶揄道:“谁知道呢, 保不准。”

悬着红纱灯笼的廊下摆几张胡床, 案上立着瓶梅花酒, 旁边挨盘水晶盐,花子燕先自斟自饮一杯,目光落到对方左腿膝盖处,显得十分担忧,“殊竹,番子的箭上有毒,不可儿戏,回去必须好好养伤。”

一边说一边从袖口取出个漆木盒,笑着递过来,“这是你那个宝贝弟弟做的药膏,之前因为少一味药,所以没配成,他将方子给了我,昨儿才弄好。”

段殊竹蹙起眉,将药嫌弃地推开,“他——莫不是嫌我残得还不够快,赶紧加把火?”

满脸不可思议,让花子燕忍不住仰天大笑,“段殊竹啊,你也有今天,从来都是天下人被你算计去,难道也有你怕之人!”

段殊竹无语,压着眸子不接话。

对方好一会儿才收住笑声,随即眼神认真几分,“别怪我多话,其实你们兄弟明明相互惦记,又何必针锋相对,要不是为了救苏泽兰,你也不会受如此重的伤。”

眼前人挑眉,“他知道我是如何受的伤?”

“不——并没有人说。”花子燕叹口气,忽地放低声音,叹息道:“殊竹,除了姝华,苏泽兰是你唯一的血亲了,你真的——看着他死吗?”

段殊竹微微一笑,洒脱得很,“他死他的,关我什么事,大不了替他收个尸。”

夜色阑珊,燃灯千树,爆竿炸满了庭院,处处喜气洋洋,就连兵部的牢房里似乎也减慢了往日冷厉之气,狱头一个个往黑屋里扔吃食,高喊道:“皇恩浩荡,与民同乐,罪人也跟着沾沾光!”

另一边,矅竺捧个大漆描金食盒,缓缓走进苏泽兰牢房,扑通跪在地上,颤巍巍从里面取出金牡丹酒杯,瞧着一汪暗波潋滟的毒酒,未语泪先流。

“苏供奉,这个——”

苏泽兰抿唇一笑,矅竺能从牢房里出来,可见大事已尘埃落定,果然只有自己死了,其他人才能平安,慢条斯理地:“我知道这是什么,你不必犯难。”

小太监一听,更是泪如雨下,立刻将身体匍匐在地,“奴——该死,办事不利,害了大人!奴,真是不该活啊。”

“怎么又胡言乱语,你才要好好地活。”苏泽兰端起酒杯,指尖禁不住传来一阵寒意,原来装满毒酒的杯子竟如此冰凉,淡淡地问:“公主有话留给臣吗?”

对方连忙点头,又从身上取下个小包袱,打开是套崭新的石青色绣兰花圆袍,抹把泪,道:“供奉,公主说想让大人干干净净上路,让奴最后一次——伺候着更衣吧。”

瞧他哭得可怜,苏泽兰应允,来回折腾一番,矅竺方才退出牢房,佝偻着背站在铁栏杆外,哭得浑身发抖。

惹得苏泽兰都有点伤心,本来就是他自己预算好的局,这会儿又何必戚戚怨怨,但心里仍有不舍吧,还想和小殿下一起种海棠花。

他不能再想,心口逐渐裂开,疼痛一点点占据全身,目光落到金牡丹酒杯上,毒酒此时看着更像良药,好让人能瞬间解脱。

苏泽兰再度端起酒杯,放到嘴边,冷不防会心一笑,小殿下赐的毒酒,他太了解她,怎能忍心毒死自己,这里面至多放了些微毒,让人麻痹,然后佯装死遁,远离长安。

计策看上去不错,可惜很难实施,即便公主买通兵部,又如何躲得过皇帝与段殊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殿下还是太单纯。

这件事,终归要他来做决断。

缓缓从腰间荷包掏出颗枣红色药丸,立刻闻到一股奇香,这是薛贵妃自杀所用的毒药,花影落。

当年薛家在金陵,山贼颇多,女眷为了护住贞洁所制,他问贵妃要了两颗。

一颗给了崔彥秀,另一颗就在手里,此毒无解,据说也不会太痛苦。

毫不犹豫放入口中,舌尖竟是甜丝丝味道,笑了笑,就着毒酒一饮而尽,闭上眸子,没多久便觉头脑昏昏,不省人事。

他的石青色绣袍散落在地,昏黄烛火下开出一朵朵月白色兰花,那些洁如玉的花儿仿若游荡在水面,飘忽浮沉,一切遁入梦中,模糊了这张艳美到近乎妖孽的脸上。

身子也起伏不定,仿若长久与大海中航行,耳边似乎还有轻浅的马蹄声飘入,他没有理智思考,莫非魂魄已经飞了出去,那还能不能在过奈何桥之前,瞧一眼小殿下。

没多久,身子忽又暖起来,感到舒服至极,有温柔声音响在耳畔,“供奉,供奉——”

小殿下在唤他!原来人死之后,魂魄也会做美梦,想入非非,他忍不住笑出来,不自觉腾地睁开眼。

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跃入眼帘,里面写满担忧,如云发髻上只别枚珍珠簪,那颗眉间红痣像朱砂一般艳丽,如鲜血滴在心尖。

他的心口狂跳,只是梦也知足,能看到已够奢侈,伸手一臂拉入怀中,恨不得揉进血液,喃喃叹息道:“殿下,你来了,真好啊!没想到死了还有这么好的事,早知道,臣早点服毒算了——”

怀里人挣扎一下,轻轻叫了声,“疼啊,供奉,你轻点!”

他笑了笑,小殿下娇气得很,梦里还叫唤,手一点儿也没松开的意思,“乖,在别人梦里就该听话,抱一下就受不了,别的还怎么办!”

别的——十七公主被搂得上不来气,这人估计还糊涂着,说话也口无遮拦,用劲推了下,露出两只眼睛瞧对方,红红脸颊,噗嗤一笑,“供奉,你仔细看看,如今是在哪里!”

他愣住,双手的触感太真实,梦里对话也不可能如此连贯,意识逐渐清晰,猛地反应过来,越过公主娇美脸庞,看清整个马车内部,一盏莲花灯燃在案几上,旁边还放着鎏金春燕衔花香炉,而自己身披琉璃蓝孔雀裘衣,膝盖下是两个缠花手炉,怨不得浑身暖洋洋。

居然没死!明明吃了花影落!

他这辈子从没漏算过一件事,不知哪一步出了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怔怔地瞧着对面人。扆崋

茜雪被满脸懵的苏供奉给逗乐,这幅傻乎乎的模样还真可爱,先是娇嗔地哼了声,故意别过脸去,佯装生气,“怎么啦,我们堂堂的苏供奉却被一个小女子算计了,心里不服气吧!”

他张张口,显然还想不明白。

公主眼波荡过来,眉间微蹙,却带着一点小得意,指尖捏紧一颗枣红色药丸,道:“供奉一定在想,吃了花影落为何能活,那是因为真的花影落——在我这里啊!多亏了矅竺机灵,没辜负我的嘱托,才能把真的毒药换出来。”

“可是——殿下如何得知,臣有花影落在身上?”

“你还好意思说!”她气得撅起嘴,随手将药丸扔进香炉中,炸了个火光,接着道:“都是拜你所赐,苏供奉心思也太深了,当年想自杀,却对我说杀了人,到最后都要把我算计进去,你想死在我手上,休想!我那天就闻到你身上有股香气,与崔彦秀在狱中的味道一模一样,现在想起来,当日晚上我去瞧他,之前看到消失在街角的马车就是你,所以才怀疑,可不是被我猜到了!难道这一辈子只许你算计我,就不能我猜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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