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16)

倪素立即想起那件被她亲手烧掉的寒衣,她唇颤:“是一位老法师,他请我帮他的忙。”

倪素如梦初醒,从袖中找出那颗兽珠。

“你手里是什么?”

外面的人似乎有所感知。

倪素抿唇,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探出窗外。

竹帘碰撞着窗发出轻微的响,极年轻的男人循声而偏头,他的眉眼清寒而洁净,试探一般,抬手往前摸索。

他冰凉的指骨倏忽碰到她的手,倪素浑身一颤,像是被冰雪裹住,短暂一瞬,她双指间的兽珠落入他掌中。

他的眸子无神,手指略略摩挲兽珠的纹路,眼睑微动:“是他。”

“谁?”

倪素敏锐地听见他笃定的两字。

“幽都土伯。”

幽都?土伯?

倪素不是没听过“幽都”其名,只是如今最普遍的说法,应该是黄泉亦或地狱,可土伯,又是谁?

他又为何要设计这一局,引她招来这道生魂?

“你此时不走,或将见官。”

兽珠被从外面丢了进来,滚落在她的脚边,倪素被他这句话唤回神,心知他是在提醒自己,将有人来。

倪素只好拾起兽珠,生疏地拽住缰绳,马车在山道上走得歪七扭八,倪素始终不得要领,却不敢耽搁,朝着一个方向往前。

走了好久也没看见桥镇的城廓,倪素才发现自己似乎走错了方向,所幸她找到一处破旧的山神庙暂时栖身。

庙中燃起一盏灯烛,倪素抱着双膝坐在干草堆中,恍惚一阵,泪湿满脸。

她知道,倪宗如此舍得下本钱抓她回去,定然是他已经发觉岑氏卖了田地庄子,也知道那笔钱在她手中。

这无不说明一件事。

母亲,去了。

眼眶红透,倪素咬紧牙关,将脸埋进臂弯,忽觉后背清风拂过,她双肩一颤,本能地坐直身体。

她没有看向身后那道庙门,良久,却出声:“你为什么帮我?”

声音里有一分压不住的哽咽。

庙内铺陈而来的焰光虽昏暗,但照在徐鹤雪的脸上,他眼睫眨动,那双空洞的眸子竟添几分神光,他挪动视线,看清庙门内背对着他,蜷缩在干草堆中的那个姑娘。

“如今是哪一年?”

倪素等了许久才听见他冷不丁的一问,她没有回头,却如实答,“正元十九年。”

正元十九年。

徐鹤雪一怔。

人间一月,即幽都半载。

他在幽都近百岁月,而人间才不过十五春秋。

倪素再没听见他说话,可她看着地面自己的影子,却想起之前看到的幻影,她不由追问:“为什么那日大钟寺外柏子林中,我会在你身后看到我兄长的影子?”

“也许我沾到了他的魂火。”

徐鹤雪立在檐下,声线冷淡。

“什么意思?”倪素这么多天都不敢想一件事,她猛地回过头,烛光照见她泛红的眼眶,“你是说我兄长他……”

烛焰闪烁,门外那道原本比月光还要淡的身影竟不知何时添了几分真实。

“幽都与人间相隔恨水,恨水畔的荻花丛常有新魂出没,其中也不乏离魂者的魂火。”

只有人患离魂之症,才会有零星如萤的魂火落在恨水之畔,唯有其血亲方能得见魂火所化之幻影。

“我兄长怎会患离魂之症?”倪素心中乱极,想起母亲的嘱咐,她眼眶又热。

也不知母亲如今是否已在恨水之畔,荻花丛中?

倪素压抑满腔的悲伤,抬起眼,那个人身长玉立,背对着她,抬着头也不知在看长夜里的哪一处。

这样看他,似乎又与常人无异。

他好似忽有所感,蓦地转过脸来,那双剔透而冷极的眸子迎向她的视线,淡色的唇轻启:“倪素。”

他不止一次听人这么唤过她。

也知道她要去云京。

倪素怔怔望他。

“我受你所召,在人间不能离你半步,但我亦有未了之事。”徐鹤雪盯着她,“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做个约定,此去云京,我助你寻得兄长,你助我达成所愿。”

山间破庙,夏夜无边,倪素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你的未了之事,是什么?”

“与你一样,寻人。”

“寻什么人?”

徐鹤雪闻声垂眸,而倪素也随着他的视线落在他衣袖边缘那一道银线字痕上。

“故人。”

他简短两字。

也许是那位明明预备了这件冬衣,也写了表文,却迟了整整十五年都没有烧给他的友人,倪素记得那日老和尚说过的话。

倪素不说话,他立在门外也并不出声,而她发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是一团浮动的,莹白的,毛茸茸的光。

与鬼魅同路,倪素本该没有这样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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