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8)

“寺中的功课停了?”

倪素入寺也没听到诵经声。

“原本还要一盏茶,只是忽然遇上这遮天蔽日的下雪奇观,才结束得早些。”小沙弥一边领着倪素往前,一边答。

一盏茶。

倪素挪不动步子了。

她分明记得在柏子林中,那老法师对她说,今日寺中的功课要到黄昏才毕。

“慧觉师叔,这位女施主来寻您。”

小沙弥的声音响起,倪素下意识地抬头。

那慧觉身形臃肿,目慈而胡须青黑,笑眯眯地走过来,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女施主去而复返,可是平安符有误?”

“您是慧觉?”

倪素难以置信。

慧觉不明所以,与小沙弥相视一眼,双手合十,和气道,“贫僧慧觉。”

“女施主,你不是才见过慧觉师叔么?怎么就不认得了?”小沙弥有些疑惑。

倪素本能地后退一步,两步。

她的脸色更为苍白。

此时天色恢复澄明,这佛寺古朴而巍峨,日光落檐如漆金。

不对,全不对。

在寺中递给她平安符的,是那个胡须雪白打卷儿的老和尚,无论是身形,还是面容,亦或是声音,他与眼前这个慧觉,没有分毫相似之处。

山寺满殿神佛,此时却给不了倪素任何心安,这雪,这寺,这人,扭曲成荒诞奇诡的绳索狠狠地扼住她的咽喉。

慧觉见她魂不守舍,声带关切,“今日遇着怪雪,冷得竟像是寒冬腊月似的。”

他转头对那小沙弥道,“快去给女施主寻一件披风来。”

小沙弥才要点头,却见那位女施主忽然转身跑了,他在后头连唤了几声,却催得她步履越发得快。

“今日不但雪怪,人也怪……”

小沙弥摸着光头,低声嘟囔着。

大雪弥漫一日,整个雀县城中都落了一层白,茶楼酒肆,街巷之间,多的是人议论这场怪雪。

倪素自大钟寺回到家中便病了一场。

她高热不退,钱妈妈每日要在岑氏那儿伺候又要来她院中时时探看,倪家医馆的坐堂大夫每一个都来替倪素诊过病,开的汤药却大同小异。

岑氏拖着病体来看过一回,听几个大夫说了会儿退热的方子,她病得蜡黄清癯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夜里听见钱妈妈说倪素的高热退了,岑氏一言不发,却极轻地松了一口气,才张嘴喝下钱妈妈舀来的一勺药汁。

第三日倪素才算清醒,星珠喜极而泣,一边用绣帕小心擦拭倪素额上的汗珠,一边道,“姑娘,您渴吗?饿不饿?”

倪素反应迟钝,好一会儿才摇头,“母亲呢?”

她的嗓音嘶哑极了。

“姑娘您别担心,夫人好些了。”星珠端了一碗热茶来喂她。

其实星珠并不能去岑氏院中,她只听老管家说岑氏今日已能下地,便以为岑氏的病好些了。

哪知倪素才将养了一两日,岑氏便开始呕血。

若非倪宗闻风而来,岑氏昏睡着起不了身,钱妈妈没有法子才到倪素院中来,倪素只怕还被蒙在鼓里。

“你的风寒之症尚未好全,这几日又要应付你二叔,又要在我跟前伺候,苦了你了。”岑氏看着钱妈妈将被血染红的一盆水端出去,视线回落到面前这个女儿身上,她才呕过血,嗓子都是哑的。

“女儿不苦,”倪素握住岑氏的手,“母亲才苦。”

岑氏扯了扯唇,那并不能算是一个笑,她向来是不爱笑的,“这些天,你趁我睡着,应该偷偷替我诊过脉了吧?”

倪素沉默,才要起身,却被岑氏握紧了手。

“你不必跪我。”

岑氏的眼窝深陷,极尽疲态,“我如今并不避着你用药看病,你又诊过我的脉,我这副身子还能撑几天,你已心知肚明。”

倪素迎向她的视线,“母亲……”

“在咱们家,女子是不能有这种志向的,”岑氏靠着软枕,说话间胸口起伏,“你父亲打过你,罚过你,但你这性子倔,挨了疼受了苦也不肯服软。”

“我知道,都是岚儿教得你。”

岑氏提及倪青岚,泛白的唇才有了些柔软的弧度。

“……您知道?”

倪素喃喃,愕然。

“若不是岚儿倾尽所学地教你,单靠你在医馆偷师又能偷得多少?你父亲当初防你如防贼。”岑氏病得气力全无,提及这些事来,却有了些许的精神,“自从他十六岁替贺刘氏诊病,贺刘氏投河死后,你父亲逼着他读书,他便带着你在身边偷偷地教你,有一回他教你背汤头歌诀,我就在书房门外。”

倪素原以为她与兄长瞒得很好,家中人只知她偷学医术不成常挨父亲的罚,却不知兄长一直在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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