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21)

作者:燕云客 阅读记录

方朔忧心忡忡地替他把帘子撩起来,看着有善端着托盘走了进去,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没过片刻就听见碗盏落地的声音,伴着一声低吼:“滚!”

有善灰头土脸地走出来,脸上被烫红了一片,庆节给他递了个手巾,脸上也是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情:“这可该怎么是好?”

萧恪身上素来是带着旧伤的,他们这些贴身侍奉的奴才自然心里比谁都清楚,萧恪从十五岁起征战南北,到如今已经有整整七年了,那些伤疤单看着就触目惊心。太医院院正说今年的春日雨水多,阴晴反复、忽冷忽热,再加上萧恪殚精竭虑已久,才导致的旧疾复发。

太医院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脑袋仰仗着皇恩,没有人敢说实话,萧恪指着杨耀珍说:“朕要听你的实话。”

院正一个劲儿地在给他使眼色,杨耀珍却照实说了:“旧疾复发本就更为凶险,皇上身上要害处的伤处太多,如今关节也都已经肿得厉害,恢复起来便更加困难,只怕没个三年五载都不能完全复原。最要紧的是,皇上高热不退,已转肺经,若是拖着不好,便会凶险异常。”

这三言两语间,吓得这些奴才们两股战战,哪个也不敢抬眼看主子的脸色,倒是萧恪自己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们跪安吧。”

太医们从乾清宫里出来,一摸脑门竟然全是冷汗,圣躬如何是宫里不可过问的密辛,人人都在胸口里提着那股气,生怕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如今,萧恪静静地躺在炕罩床上,目光落在帐顶的团龙纹上,这龙目峥嵘而凶猛,颇有几分气势,像是胸怀无尽天下一般。

暖阁里没有燃龙涎,烧的是几种混合的香料并着其蓝香一起,香气也是淡淡的,教人觉得熨帖。

萧恪的脑子里,却想起的是十二弟萧礼说过的话:“亢龙,有悔。他不孤单吗?”

原本心里头只觉得,坐到了这把椅子上,便是生杀在握,四海归心。如今坐在万里江山图前,萧恪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条路确实比他想象得更孤独。俯瞰众生的日子久了,却找不到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坐拥江山,也同样是坐拥无边孤独。孤家寡人也许是对一个帝王来说,最大的诅咒。

皇上偶感风寒这件事可大亦可小,可国事还是像雪片一样地送进乾清宫里。皇上习惯写文徴明行草的,这书法等闲人是学不来的,里头的每一道折子都被臣子们拿来斟酌词句,只是单从这折子上看,皇上约么还是康泰的。

这天,臣子们又来南书房议事,见不到皇上,可六部内阁的事依然牢牢握在皇上的手心里,议事一直到了酉时末,方朔拦下了即将出宫的陆承望:“陆大人,皇上请您去乾清宫一趟。”

这一路上,陆承望也比以往更在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见到皇帝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方朔挑开帘子把陆承望送进暖阁里,便在暖阁外头站住了脚。

屋子里只燃着几盏并不亮的灯,萧恪一个人坐在万里江山图前的条案后面,抬起眼看向他,陆承望接着依稀的灯,隐约能看见皇帝深邃的眼睛,皇帝看上去精神尚可,这也是给他心里吃了一粒定心丸。

虽然原本并不打算烧这一灶,可对于汉人们来说,忠君的思想是揉进血脉深处的。

他撩起衣摆给萧恪叩首。

萧恪是在看折子,把手里的奏本合上,许久没有说话。

陆承望心里有些打鼓,皇上不是一个喜欢私下召见臣子的人,有大事小情都要拿到南书房里开诚布公,为的便是不偏不倚,不过分亲近某几个臣子。在今天这微妙的日子,把他额外叫来,却也超出他以往对皇帝的认知。

不知过了多久,萧恪说:“你有日子没见陆青婵了吧,她住在昭仁殿,你有空去看看她吧。”

这话是陆承望没料到的:“臣……臣是外臣,不能私见嫔妃,这不合规矩。”

这不合规矩。

一瞬间,萧恪竟然有几分想笑,陆青婵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女儿,这父女二人,关系看上去并不算亲厚,可这行事作风一板一眼,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他不是一个和臣子们亲近的皇帝,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得多了,说起私事来,倒又升起几分微妙的尴尬来。

“既然你不愿,那就算了,”萧恪淡淡说,“户部那边的账一直迟迟做不好,开春之后,人员调拨流动,吏部那边也不太平。你们兵部的事归拢得不错,今年下半年朕有往云贵那边屯兵的打算,你们家青濯,今年有十五了吧。”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君臣,在不说私事的时候,交谈反倒更流畅,君臣之间也有自己的默契,陆承望低声说:“回皇上,青濯是腊月生的,今年已经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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