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河图(85)

作者:陈加皮 阅读记录

可是人呢?全寨三十二户一百零九口人呢?

风吹过,山谷发出呜咽恸哭的怪声。

降女擅咒通巫,可攫生息寻物或人。

生息是某样实物,或某次经过,某个存在。

在这个山谷里,有太多阿戊的痕迹,尤望云不停地攫取,哪怕是他人的生息。她一次次地通巫,一次次地寻阿戊。

只看到一个狭窄黑暗的空间里,拢聚着许多横尸,她感应得不够清楚,不敢下判断。

于是再攫取,无论是谁的生息,将之附巫灵,随风随水去寻找阿戊。

尤望云撑着一股劲,一遍遍地攫取,一遍遍地通巫,魔怔了般,不顾任何后果,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寻找阿戊的机会。

到最后,身体枯朽般失去力气,她跌倒在地上,不相信那些横尸里掺杂着阿戊的死息,她嚎啕大哭起来。

尤望云悲绝的哭声,唤醒了阿戊碎片的记忆。

他再次醒来,记忆定格在七月七日那夜隆隆的地动;定格在狭小的甬道里,好多人哭喊着,那些绝望的声音奔涌着挤进他的脑袋,叫嚣着,头沉欲炸。

他记起很多,记起七月七日前的所有,独独记不全七月七日当天发生的事:订婚宴,团圆饭,喝酒……

所有人都喝醉了,死亡悄无声息地降临在这片安居之所,山摇地裂,吊楼被掀翻,他们被洪水卷袭进黑渊地底,锐利的岩块戳刺他们的身体,他们发出惊慌的痛呼。

山谷里经久不息的怪声,和此时脑中凄厉的场面重叠。

悲伤涌到极点,是无法有语言的,阿戊跪倒在地,哑着喉咙,呜咽出兽鸣一样的声音。

雁洄第一次看他掉泪,那种像尘封了很久的血液,仍旧再沸腾的黑色泪水。

伤痛是不会失去的,只会被时间的慈悲安抚。

如果连时间都不曾对他慈悲,那他该怎么办?

幻境边缘的景象在一片片坍塌,天地界限逐渐混淆,四面八方的风乱流,地也隐隐在震。

耳边似乎有人在喊雁洄的名字,是谁?

“雁洄,他身有恶息,现在被林阵排斥,影响了幻境,你要快点,别让他再沉湎己身。”

“恶息?”雁洄喃道,“是仇恨吗?”

如果是,在这里,她要以什么立场让他理智一点?

尤各蓝的语气沉肃:“不,是亡念。死亡之念,也是一种恶息。”

风狠劲地刮,阿戊的身体摇摇欲落,雁洄走到他面前,抬手遮住他浑噩的双眼。

“如果这就是你要找的真相,你是不是就可以就此安息了?”

泪浸入雁洄的手心,冰凉透骨,“那他们呢?你忍心他们尸骨无依吗?”

你们一族有人死落地的说法吗?

有!

阿戊掩住脸,塌了肩背,终于哭出声,正视了他的罪孽。

雁洄抱他入怀,“已经过去了,阿戊,别惧怕……”

风渐渐停息,幻境也不再崩析。

七月九日,尤望云似乎接受了瑶寨消失的现实。

她走遍附近的峰林,寻访山民,得到七月七日晚地动的这个消息。不知道过去几日,她又回到瑶寨,大黄的尸体不见了,可能沉下去了,而杉树林多了一座新坟。

日升月落也就是一息间的事,再次见到尤望云,她乌亮的发丝杂了几缕白发,面容也添愁苦,不再明媚温柔。

自七月六日后,这是她和雁沅见的第一面。

“这座坟是我立的。”雁沅说。

“他是?”

“一个半大的孩子,也许瑶寨在淹没前,他被父母放上树逃生,谁知道洪流这么猛,淹过树顶。我潜水查水源时,就发现他僵抱着树干,没有被冲走。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取蒙氏。”

尤望云声音哽塞,说:“谢谢你。”

雁沅见她面色委顿,开导说:“姑娘,人这一生都在生离死别的路上,活着的人总要走下去的。”

尤望云红着眼眶摇头。

雁沅叹声,也知道这些事只有靠自己想通,“此前蒙大哥问我,有没有停下来的想法,我现在不打算走了,我想弄清楚淹了瑶寨的水头在哪,想要为消失的百余口人敛骨。”

原本是想让尤望云宽心,这些事不是只有她在承担,但人在脆弱时,往往最受不得好。

尤望云低低啜泣起来。

雁沅也是束手无策,心中更感悲凉。他也是未亡人,在黄河捞了一辈子的尸,最后却捞不到妻子的尸骨,所以才漂泊到此。

之后,幻境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自从进入这里,雁洄和阿戊旁观着一切,极少交流。

现在有空余了,却都无言。

各自休憩。

夜晚的星空湛蓝,好纯净,天地仿佛生来就是一体。

精神能稍微这么松懈,雁洄生出一种累了的迷惘。直视夜空,直到天际裂开一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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