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河图(9)
不像人,却又不是尸。
坦白交出,会是怎样的处理后果?
除了火葬场,或者当异类一般喊打喊杀祭了。
异类……
雁洄忽而想起,她从小在别人眼里也是异类。这么一想,她霍然有了丝怜悯的同理心。
昏暗的环境下,他的眼睛会有淡淡的荧光,其实挺漂亮的,一眼观进的直白。
“眨个眼吧。”雁洄倏尔说。
他缓慢地眨眨眼。
雁洄笑了,蹲下身子,伸出手。
他很慢很慢地,吃力地举起握成拳的手。
雁洄看着他。
他的手颤颤巍巍,一点点,一点点张开。
一个脏兮兮的、变了型的香袋掉落在地。
雁洄重重地握住,同样脏兮兮的手。
*
次日开铺。
那日的委托人从山送钱来了,高访也随后登门。
雁洄交出欠条,收进一卷大钞。
十张崭新的百元,连着号。
点钱,销欠条,各不相干了。
人走后,高访嘲弄地说:“呵,哪里纯朴?”
九十年代正式公安职是铁饭碗香饽饽,月薪在三百上下。普通乡民扒拉粮食换的那点钱,能攒出来一千,但也绝不会是崭新的连号。
雁洄拿了鸡毛掸子扬货架上的灰,若有所思。
昨天钓的尸,穿着短衫白裤,紧紧巴在身上,浮肿到皮欲要炸开,但是皮肤还算完整,看不出挣扎的痕迹。她问从山,死者是怎么溺水的,从山悲怆哭诉:兄弟两去亲戚家,喝了点米酒,回家路上失足。哭完了,又补一句:是我该死,我不会水,竟这样眼看着他去了……
听完,雁洄只说了句话。
——身后事,身后了。
想起昨天疑虑之处,雁洄问高访,“刚刚那人,穿着服饰像哪儿的?”
高访回忆地想。
“立领短衫,红纹白裤。”雁洄提醒。
“哦哦!”高访答道,“白裤瑶吧,保安乡聚集的多。”
雁洄点点头。
她心里记下了:保安乡,白裤瑶,红纹纹刺绣缺了一块。有意识的人溺水,仅仅这块残缺,是稀奇。
“怎么?是重申你的名气走出了地苏?”
“应当是,走出了七百弄。”
一来一回。
高访忍俊。
论说这七百弄不独指一处,而是千山万弄的一个代称。整个县区都嵌在这千山万弄中,囊括范围海了去。
这个雁洄,说大话哩。
后面来了客人配窝料。
雁洄睨视高访笑眯的眼,好像在说:你那么闲?
高访举双手作投降:您忙,您忙。
狸花猫野回来了,他进院,跟在后面逗。
雁洄送走客人,回头一看,来不及阻止,就听到一道歇声的哑叫。
“雁洄你、你、你这什么癖好?!”
高访看到‘心心念念‘的那具尸,就在雁洄后院的屋,端坐得煞有其事,还穿了仓青色的瑶服。
“什么?”雁洄答非所问。
高访噔噔噔跑过来,虚着气问:“你到底是啥主意?”
“这个嘛……不知道呢。”
高访定定看她一会,气不过,就走了。心里却记挂着,等会要去局里把报告收走。
傍晚收铺。
雁洄烧晚饭,狸花猫对火苗热衷,缩在她脚边窝着。锅里的肉片炒苦瓜,拈点给它吃,扭头不赏脸。
雁洄揪了揪狸花猫的胡须,它嫌烦,扭身走到围墙下,一攀一跃离开了。
估计逮生食去了。
吃过饭,雁洄到溶洞喂鱼,顺便取出一壶油脂,又从渔具铺拿了小线车和蚕丝。
进卧室,线车架放书桌上,雁洄另外支个电筒,照亮半间屋子。捻蚕丝是个细活,反复浸染抻合,她可不想碰到那壶油。
走动间,身影晃动,后背像感受到似有似无的注视。雁洄猛一回头,看到的却是双痴滞的眼睛。
蚕线要捻成,费足心思,肩颈酸痛时,才觉时间过去许久。
正收整物品,打算洗澡休息,雁洄听到深处的响动。她看了眼外面,捞起电筒,走出去。
声音很熟悉,雁洄直往地下溶洞。
踏阶下去,才饱食的白鳝扑腾得欢,隐隐有蹦高的趋势。
电筒笔直的光扫过,停留,雁洄近去看。
他像三天前那样躺在石池,多处擦伤已愈合,手臂处却有个新伤口,划拉得皮开肉绽,汩汩冒出黑水。
这深暗的一池水,气味不似之前重,萦萦绕绕着淡淡的血腥。
雁洄将电筒光直射他眼睛,瞳孔骤然缩小,荧光愈烈。
白鳝恢复安逸,尾鳍时而甩水。
雁洄坐石阶上,电筒的光掠过暗河窗口。
倏明倏昧,盈盈水波,盖石纹影。
这幅场景,诡异无门,却又有言喻不出的交融。
*
雨季是要落雨,要不半天一阵,要不日夜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