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雨慆慆浥尘心(18)

作者:风青末 阅读记录

柳一不知道父亲在不在家,看到他会不会还用鞭子抽他,会不会已经把他的衣服全扔了烧了。

他记得他有一件棉衣,三年前父亲突然大发慈悲,认识到这是他与发妻的孩子,把棉衣作为补偿买给他的。而后,不大发慈悲的父亲看到那件棉衣就越发暴力,总会边抽打着他,边吼道:“她都没花过!你这偷来的命还要花我的钱!”。

弱小的柳一紧紧把棉衣抱在怀里,棉衣才没被父亲撕坏,柳一对这棉衣有战友情谊。

柳一躲在邻居家的门桩子后,只见自家房屋越发破败,在风中摇摇欲坠。在这屋子里被打过无数次的柳一竟然有些难过,人来人往,家不是家。

“哎哟!柳一!”,邻居大婶高亢的声音把柳一吓了个激灵,想去堵着大婶的嘴,很怕大婶这一声把父亲招来。

“你终于回来了啊,你爹已经死啦!”,大婶见柳一如此慌张,奇怪地看着这个曾经被打得满地跑的孩子,想着他不再挨打了,难道不高兴吗?

柳一一时没听明白大婶的话,呆呆地“啊”了一声。

大婶指着山的方向,说道:“你还不知道呐,你爹就埋在那儿吧。就上个月底,你爹大概是喝了不少酒,发了会疯,突然就倒地了,没起得来。”说着指了指柳一家门口,示意这是柳一父亲倒地的地方。

柳一这才明白大婶说的话。虽然父亲打他骂他,但到底极尽温柔地养了自己八年,要不是酒精作祟,也许父亲看在母亲的面子上,还能好好地对待自己,也不会最后连父亲的死,自己过了快一个月才知道。

柳一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自己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多问与父亲有关的事,但他还是想知道父亲“发了会疯”的嘴里有没有关于他的话。

大婶看着柳一低着头发抖的样子,安慰道:“你爹走得没痛苦,走之前还大喊酒在哪里。你呢,也……过得也轻松点吧。”

大婶只觉这孩子可怜得上天都该哭一场,母亲早亡,父亲暴戾。先前他被打得嗷嗷叫、满路跑,后来邻居只能听见藤条抽打,东西摔裂的声音。打完了,这孩子就拖着一身伤去给别人家打短工,拿着微薄的工钱养活自己和他的父亲。大婶也不明白为什么柳一不干脆走了算了,非要留下遭这份罪。

柳一听出来父亲死前并没有想到他这个儿子,便释然了些。

他向大婶道了谢,向山前墓地走去。虽然在他父亲为钱抛弃他的时候,他已彻底失望,只当自己是个孤儿,但又真正听到父亲完全不念自己时,他想,我就再去看一次,以后就真是孤儿了。

要说柳一没有良心,可柳一被曾待他恩重如山的父亲,从九岁虐打到十三岁,还是对父亲黏着“亲情”的标签,在心里的神坛上留了一块温暖的地方给父亲。要说柳一善良,可柳一不知母亡,不知父死,在更早的时候就当自己是孤儿。

至于母亲因生育柳一而亡,柳一没办法选择,这罪名是强加在他头上的。在父亲一遍遍的重复之下,善良的柳一时时刻刻思考自己是否本不该在这世上,是他让母亲死,让父亲饱受思念之苦。

成日思考这些生生死死,对对错错的问题,没有答案,也没有人来告诉他应如何应对。

他惶惶不可终日,没有安全感,也找不到灵魂的出口,所以他长这么大,第一件事学会的就是忍耐,他的罪和苦,柳一都认。

他重亲情,但他不得不把悲伤、无措与彷徨深埋心里,避免直面,避免一切冲突,没有过重的物欲,没有强说愁的情绪,他就这么活下去,活在灰暗的世间,搅在巨大的矛盾之中,如风中落叶,如朝菌蟪蛄不知晦朔春秋。

柳一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想着少爷快结束师生问话,快速向墓地跑去。跑步带起来的风卷起衣服下摆,凉气簌簌地往肚子里钻,五脏六腑都跟着冷了起来。

墓地不过是一片空地,没有钱的、无名的或者路过的人被埋在这里,以聊慰他们郁郁不得终的魂魄。

柳一不知道是谁埋了他的父亲,父亲坟前插着一块到膝盖高的毛糙木板,上面光秃秃地写着“柳元八之墓”。父亲混沌半生,死后也有好心人给他一个坟墓,柳一不住地对自己说:“也行也行,够了够了。”

不能多问过去,毕竟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柳一朝父亲的坟墓磕了三个头,回到了他原来的家里,那件被他藏得很深的棉衣还是被父亲翻了出来,被绞掉了一只胳膊。柳一抱着那棉衣,去找父亲剩下的衣服,只找到一件稍厚的长褂,散发着难闻的馊味。

柳一本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他走的时候带了自己的棉衣、父亲的长褂和自己用来吃饭的碗,留下那破房在岁月里独自痛苦。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