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500)

作者:青衣呀

“老奴服侍圣驾二十余年,见过在圣人跟前摆弄乐器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乐理老奴不懂,不过琴音韵律能与圣人相合的,只有从前丽妃娘娘与惠妃娘娘。其余人等,矫揉造作, 附庸风雅而已。”

李隆基摆摆手。

“诶,你别抬举骊珠,她只是为了陪朕消磨时光,水准实在寻常,赵氏倒还有些天赋。”

难得从李隆基嘴里听到惠妃不足之处, 五儿笑起来。

“娘娘有心作陪最要紧, 好坏都在其次。”

高力士问,“……既然杨氏不合圣心,圣人是再住几日, 还是这就回宫了?”

李隆基唇角微微勾起,回味片刻。

“先晾着, 看看她的性情。”

然而美人既没有走,又不曾主动来兜搭,自说自话安心常驻, 很有些自得其乐的意思。

唯一能观察到的就是——她喜爱曲乐,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且不说每日三四个时辰雨雪不辍的练习,就单说选择的曲目,就并非太常寺那群音声人熟练掌握,用以彰显技艺的大曲、法曲,而多是西域外国传来的小调。

譬如龟兹来的《善善摩尼》、天竺来的《沙石疆》、高丽来的《芝栖》、安国来的《末奚》等,风格变幻多端。

杨玉很少在同一首曲子上来回打磨细节的准确性。

相反,她信手组合着不同曲子中最具灵气的片段,仿佛画家摸索颜色的配合,或是厨子尝试菜品的搭配。

这种完全不受既定规则限制的好奇心,彰显出她对音乐真正的热爱。

灵敏如李隆基者,甚至能从忽然转变的曲目中察觉到她情绪的细微变化。

头两天,李隆基还津津有味的品评着杨玉不够娴熟的技巧,到后来,就情不自禁地揣摩起她藉由音乐表达的意思来。

不外乎女子春情秋怨,偶然夹杂着对时光匆匆的慨叹,天气晴好时则是一派天真烂漫的欢愉。

主题并没有什么超出李隆基预期的部分,有趣的是她的表达,细碎而琐屑,一遍又一遍。

第十天傍晚,夜风如期送来调试音准的铿锵声响,然后是一连串轻如叹息的音符,龟兹音乐总带些许迷幻味道,就像快要过去的盛夏,日光燃烧着金色雷阵雨,无名的情绪滋生又幻灭,策马疾驰过稻田,排排树影斑驳,汗渍闪闪发光。

李隆基手里拈着根玉箸,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节奏轻敲桌面,为两人莫名其妙的契合沾沾自喜。

五儿捧着一摞奏章进来,轻手轻脚走到案几前,放下。

隔着几个院子,琵琶的调门忽然拔高,冒冷子一般,像异人往天上扔了个银锭子,只见它哗擦着浓云直冲上天,却久久不见落下。

尖锐而突兀的声音惊的五儿手里一颤,就把奏章全跌在地上。

“呀……圣人,这,奴婢不是……”

平凡难听的人声粗暴地打断了沉浸在玄妙幻想中的李隆基,硬生生把他从半升天的状态拖出来。

李隆基浓眉一扫,起身下榻,干脆利落地反手一掌切到五儿后颈上,见他软软倒地,连喘气儿声都没有一下。

李隆基平了平心绪,匆匆检查了下,确定他只是晕厥,便走出来望天。

果然细雨纷纷。

雨水落在琴弦上湮湿了丝线,所以今日的音色少了清亮,多了闷墩,用在这支曲子里,就越发诱人了。

——好比女人的呻吟,略带些焦渴的时分,最是动听。

李隆基走出院子。

青石板铺陈的甬道曲里拐弯向莲花池去,不足半里路,尽头是一座曲折的小桥,一座小楼,从那上头悬一道飞廊直通隔壁,就是杨玉的寝室。

这条通道隐蔽,却并没有专门伪装,住在里头的人应该能察觉。

可是她没有借道走出来,就日复一日的,弹她的曲。

李隆基一路思索着内里缘由,信步登上小楼。

眼前是一扇活动的暗门,硕大雕版绘着名为欢喜佛的图样,其实就是交缠的男女,上了剔红大漆,黑里红亮的配色。

当初让她住这间,他是含着些轻辱意味。

李隆基推开门,才一道缝隙而已,一线烛光透了进来。

——诶?

青天白日,就算阴霾重重,屋里能这么黑?

李隆基僵持在飞廊上,刹那间进退两难。

狭窄的通道,四面楠木浓郁的香气,把他包裹挤压的有些燥热。

他正迟疑要不要推门而出,倏忽听见外头传来一声轻浅但是娇媚的叹息,音调袅袅,才听见,身上就像过了电,两肩猛的收紧,蓄势待发。

“……妾就这么不见了,阿瑁怕要急死,罢了罢了,待回去,前事一概不能提,只有改名换姓混着罢。”

——阿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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