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梳子(21)

在患得患失与若即若离间,我度过了大学四年。转眼毕业实习了,我们来到张家界写生。远离尘嚣的山野,每一棵树每一缕风都仿佛有了生命,仿佛在喁喁诉说,诉说许许多多湮没在山中的不为人知的久远故事。多少年后,我的心我的爱也会被这一草一木所记录,然后在风的吹送下说给后来的人听。但此刻,它是沉默的,沉默得令我几近窒息。

胡风穿行于同学们中间,时不时指点一二,走到我身后时,他停住了。我克制着不使自己回头,只用心描摩一块裸露在风中刻满了风霜的石头,石头上依稀现出一个人脸部的轮廓,同石头一样的冷硬,同石头一样的沧桑,那是胡风!

我眼中渐渐蓄满泪水,画面模糊了,终于,我用力涂完最后一笔,回过头来。胡风竟已离去。我万念俱灰,悄悄抽出画纸揉成一团后转身走开。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在山谷中站住,对着不知什么时候阴下来了的天空嘶声地喊:“胡风——胡风——”喊得嗓子要啼出血来,山谷回应着我的呼声,群山连绵,一声递一声的“胡风”,久久不息。我整个的身心被一种巨大的悲哀所贯穿,我在山谷中抱膝坐下来,有风,沉静地拂过,两行冷泪无声无息地流落,又被山风吹干了。

无人知晓的寂寞。

不知道这个样子消磨掉了多少时光,直到雷声隐隐,越逼越近,我才惊觉已经迷路。山雨说来就来,乌云急速涌聚,天地蓦地黑暗,偶尔有闪电刺破云层,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

我站在山谷中高声呼喊着胡风的名字,中心哀痛,泪流满面,这时我看到胡风的身影出现在山脊。巨雷一声声从心上滚过,我不顾一切地向胡风奔去,我们的目光交织于电闪雷鸣之间,迸出比闪电最加灿烂的火花。

这时脚下一绊,我跌倒在地,脚踝一阵撕裂的疼痛,已是受伤了。胡风向着我奔过来,正想将我扶起,雨已经先下来了,一来就气势汹汹,宛如斗倾瓢泼。胡风一时情急,忽地跪倒,用身体遮住了我。

他竟然用背脊为我挡住漫天的风雨,他竟然!

而我真的也就感到风住雨息,混沌中再也听不到风吟雨泣,所知所感,只有他一双黑而深的眼睛,吸住我,吸我进一个没有光的深处。

我伸出手臂,环着他的腰抱住他。他身子一僵,努力向上挺了挺,我咬牙坚持住,不容他挣脱。风雨中,我的双臂忽然化作蛇身,带着千般渴望万种娇柔,绵软地,固执地痴缠着他。

我们僵持。

终于,他输了,身子一软,伏下来吻住了我。我的心顿时如花般霹雳地绽放。

雷声更猛了。

让雷劈死我。但是雷落之前,我要最后一次吻他,然后死在他的怀中,化入他的体内。

我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衣服湿了水仿佛不存在了,灼热的皮肤彼此清晰地感知,然我仍觉得远,觉得无助,泪水和着雨水吻进嘴里,我死死抱住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贴得更紧,怎样才可以贴心。

然他忽然推开我。

他竟然推开我,用力地,绝决地,然后转身奔去。

我深深负伤,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望向天边,才发觉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道彩虹横跨山间,七彩流转,瑰丽璀璨。我神驰目眩,第一次知道雨虹原是如此的美丽。忽然心中有如许的不舍,这样美的虹,却明知不可以久长,明知不能够把握。我好象忽然明白了胡风的寂寞。

被同学抬到乡医家中,我足足在张家界耽搁了近一个月,才终于可以拄着双拐回到学校。毕业典礼已经开过了。我将再也见不到胡风。

但我发誓要再面对他一次,要向他讨一个明白的答案,也许只是一句问话。

说实话我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是我不能够就这样地离去,我不能够!

我拄着拐费力地按响胡府的门铃。门开处,一个美妇人仪态万方地站在门前,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丽,还要端庄,她甚至不比我年长多少。在她的面前,我有什么胜算?我木然地望着她,竟不知道招呼。

胡夫人先是微微一愣,接着就露出一脸了然的神色,仿佛早已欲知我的到来,欲知她生命必有的劫数,“哦是你。”她温和地微笑。

我不解:“你知道我?”

“你来。”她伸手延我进门,从壁柜里取出一卷画纸,打开来,慢慢地,依依地,打开来,如图穷匕现,我紧张得呼吸也屏住,不知道自己将见到什么。

然而我见到的,只是我自己。

我自己的画像。

眼波流转,双颊晕红,说不出的娇媚与青春,是蝶翅上花粉的轻沾,是日出前的风中晓露,是夕阳西下最后一抹嫣红,然而他捕捉到了,他把那一刻凝作永恒,把我的美凝作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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