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梳子(41)

她一愣,旋即黯然:“小时家穷,买不起菜,总是到市场捡拾菜叶,用盐水腌了下饭。”她自嘲地苦笑:“幼承庭训,少吃菜,多吃饭,日久成自然,竟是惯了。”小时候的伤,是内伤,很难治愈。我恻然,怦然心动。

欣赏和怜惜都不是爱情,却都很可能引发爱情。我们不久成为爱侣,我很快带她回去见父母。

妈妈直觉地不喜欢她。对于长辈而言,她太消瘦,太沉默,不够娇俏甜美,不是大多数妈妈喜欢的那种乖乖女。

所有的母亲都喜欢问询人家的祖宗三代,没想到不语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是个孤儿,父亲死于文革,母亲苦苦拉扯我长大,积劳成疾且郁郁终年,于两年前过世,入学前我寄居亲戚家里,除表哥表嫂外并无其他手足。”

不语一走,母亲便大发牢骚:“长相太单薄了,不是福厚的样子,出身也太苦,不知有没有不良遗传。我们这种人家的媳妇,就算不讲门当户对,也总得有点根基。女朋友,还是天真活泼的好,她言谈比你成熟10年。”

我不以为然,但听得久了,也就不由会问不语:“为什么爱我?”

她歪一歪头:“因为没有理由不爱。”

我飘飘然,得寸进尺:“说得具体点。”

“你可以改变我生活环境。”

我知道她表兄嫂对她并不亲善,每逢假日她从不回家,不是留校苦读,便是四处找兼职,但如此现实的答案仍让我顿生疑窦:“不语,你爱的究竟是我抑或是钱?”

她白了脸别转头,半晌才清晰回答:“我不排除因为爱钱而更爱你。”

我为之气结,年轻入视金钱如粪土,认定谈钱即庸俗,原以为自唐诗宋词中外名著走出来的女孩应该不食人间烟火,不料她竟如此破坏我对完美的想象。

我开始考虑母亲的意见,一个过早历尽沧桑的女孩会否成为一个可以伴我追梦浪漫痴情的伴侣?她太擅于计划,对什么事都看得太透太明白,就好像明知妈妈不喜欢她,却从来不挂心上。我提醒她:“如果我们结婚,会日日同妈妈相处。”

“如果我们可以结婚,她就不会不喜欢我。”

意思是说即成事实母亲也就不至枉做小人。那倒是,母亲身为知识分子,其实明理,对待儿媳只有悉心接纳,唯其因为尚未成为自己儿媳,才会诸多挑剔,换言之,投决定一票的,其权在我。她踢回皮球,我叹息;如此聪明世故女子,可还会执著真爱?我忘不了她所说的“改变生活环境”一语,太真实的话往往不会讨人喜欢。

两年后我先毕业,接触层面渐广,与她见面机会越来越少。她颇自负,我不找她,她决不会找我,读书更加刻苦。我问她:“可要成为女博士?”

“或许,至少可以改变环境。”又是改变环境,她至怕的就是毕业后继续回到表亲家寄居,她应该比我更盼望结婚,我不愿再拖延下去,这天将她约至海边,递过一封长信。

她接过信封,不看我,默然良久,走到水边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将信投入水中。

海水浮上来,收回去,吞掉那封信,半含半露,越飘越远。

她轻轻掠一掠头发,微笑回头:“这样我就可以随意想像信里的内容,我相信那是个凄美的句号。”

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烟波浩渺的大海才最深沉最美丽,一旦水落石出,图穷匕现,也就索然无味。

她一直都是个有智慧的女孩,于是她选择有所保留,因为她愿意记忆,不肯破坏完美回忆。她转过身走了,无欲,无嗔,无怨,无悔,潇洒如轻鸥掠过海面。

我想像过千百种分手时的情景,却绝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收梢。那一刻我发现从始至终,我其实除了她的书以及她对于书的独到见解外便对她一无所知,而她则从一开始就走进我的心里,想得很深,看得很透。

究竟谁对爱情更认真更苛求完美了?

这以后我没再去过学校,不过我知道她一直再没交过别的男朋友,难道她不急于改善生活环境了么?或许她转攻学业,要成为女强人来独立实现理想?

她毕业前夕,我结婚,旧同学前来贺礼,忽然提起:“记得言不语吗?她报名要去长海县教书呢!”

如此自讨苦吃?这与她作风似不相符,我难禁好奇,终于决定去给她饯行。

重回校园,感慨不已,直接找进她宿舍。她正收拾行李,满满一皮箱子书。时光倒转,我仿佛回到4年前那个热闹的午后。

她看到我,放下手里的书,笑问:“借书?还书?”我瞥到她刚放下的那本书封皮,正是《呼啸山庄》,不由一阵鼻酸,忙加掩饰:“我听说你报名去长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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