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113)

不觉冬去春来,光阴荏苒,早又多少年过去,那宝钗、湘云纵是花容月貌,亦不免桃花谢了春红,两鬓星星的起来。这日两人正在房里做针线,忽闻得街上当当的铺锣之声,鞭炮乱响,穿墙越院的过来。湘云向宝钗道:“你听街上好不热闹,我们瞧瞧去?”宝钗道:“不好,站街望门的何其不雅。”湘云道:“何必出门?这院里东角儿葫芦架子后面不是有座塔楼?我们从那里上去,居高临下,岂不看个清爽?且也没人知道。”

宝钗不忍拂他之兴,遂相从出门来,果然登上塔楼观望。只见街两边人早已站满,犹水漫潮涌的不住拥上前去,那穿号服的胥役不住口的喝道驱赶,穿色衣的打着伞扇旗牌,后边穿铠甲的一队队的过兵,中间又有一个官儿坐着抬高高的轿子,头戴簪缨,胸悬金印,好不威武堂皇,却面有委靡之色。二人见那旗子上写着“定国安邦”,“战绩彪炳”,“威震海外”诸字样,才知道是新任的兵马元帅刚立了战功回来,正挂红游街呢。湘云便向宝钗道:“武官游街,不是该骑马么?怎么倒坐轿?”

宝钗不答,却呆呆的向那官儿脸上辨认,直等队伍过得尽了,方回头道:“我看着好像兰哥儿的样子,你觉不觉得?”湘云起初不觉,此时回头一想,果然依稀有几分相似,喜道:“若果然是兰儿,大嫂子可算盼出头了。不如我们两个明儿备份礼去探个究竟,若果然是他,就当贺喜;若不是,也顺便看看大嫂子,如何?”宝钗冷笑道:“若真是他,那赶热灶的人多的是,还用得着你我去锦上添花吗?”遂搁下不提。

原来那行街的官儿果然便是贾兰,自投了军,勤勤恳恳,丝毫不敢懈怠,一路屡立战功,升至都宪之位,遂严明军纪,整饬海防,行伍兵丁凡有铠胄黝锈、弓矢生疏者,一律按兵法治罪。军营经此整治,益发兵强马壮,所向披糜。适有统制奉旨巡边,见此盔甲分明、纪律严谨之伍,十分赞叹,奏了请恩折子,送呈大内。今上问明这贾兰、贾菌俱是荣宁公之后,龙颜甚喜,道是“将门虎子,大有祖风”,赐四品冠戴,领将军之衔。那贾兰益发感戴皇恩,竭诚报效,又狠立了几个大功,一路升至元帅,朝廷倚作长城,颁了无数赏赐下来。却为边疆不稳,盗匪蜂起,连年战事不断,遂东征西剿,十年不得还家。直至今春粤海一战,贾菌阵前身亡,贾兰也身染重疫,患了疝气,朝廷方颁了一道特旨,许他扶灵还乡,一则安葬贾菌,二则调养生息。谁知风霜奔泊久了的人,一旦安稳起来,反更不受用;且又拜祠堂宴宾客的冗忙了数日,病势越发沉重起来。

那李纨母凭子贵,封了诰命之职,不禁悲感交集,既喜且忧:喜的是自己少年守寡,半生谨严饬躬,清白持家,总算儿子争气,不负了自己一世心血,挣下这分功业来;忧的是儿子病重,倘若一发不治,下半生却教倚靠谁去?家里每日三五班太医走动,这个说将军患病之源在于久坐湿地,寒冬涉水,是为“寒疝”,该从肝经着手,以辛香流气为主;那个说将军脉象呈滑数,兼有脾泄、便血、脚痛之征,乃是“血疝”,须用酒煮黄连为君,佐以参、术,至泄血则止;另一个又说将军身子虚乏,且劳损过度,若再泄血,如何克当。那李纨也没有主意,今儿信他,明儿信你,无论御中良药,海上仙方,由着太医用了一个遍,无奈贾兰之病只不见起色。急得李纨无可不可,只在佛前许愿,“情愿减自己寿数,但得儿子好起,自己便一时三刻死了也不愿的。”

堪堪捱了两三个月,那贾兰越发委顿,恰值元旦,不免入朝贺圣,又抖搂着了,回来当夜便发起高烧来,次日不能上朝。圣上听说,特地命杨提督送来御药,贾兰忙摆下香案接旨谢恩,杨提督道:“将军之威名远播,朝野咸知,万民仰望,廊庙资为股肱,黎民仰如父母,还望保重金体,爱惜性命如同爱君,方不负皇上重望。”贾兰磕头谢恩,依嘱服药。这夜睡至三更,忽闻得窗外梆子声,也就醒来,昏昏沉沉,只见母亲守着一盏半明不暗的小鸡啄米豆青灯儿垂泪,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娘”,及李纨趋前问时,却又不言语。

那李纨只觉心疼的了不得,问他:“你还是要吃什么?还是要喝什么?茶面,参汤,杏仁,酸梅,一搭儿都预备下了,你口味要甜要咸?”贾兰喉间喘了一回,方道:“孩儿不孝,教娘费心了。”那李纨一股酸气冲鼻,却强忍住了,笑道:“好个痴心的儿子,娘不为你费心,却操心哪个?”贾兰道:“父亲去得早,撇下娘半世孤苦,儿子如今又要早去,闪得娘好苦,这个不孝,也就不值得娘为我伤心。”李纨听了,只觉心如刀绞,那眼泪便如檐下溜水般,收他不住,忙道:“只当你出去这十几年,也见了不少世面,如何还是这般小孩儿家未经事,略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当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快休胡说,倒是睡会儿养养神吧,赶明儿病好了,我再要拿这几句话问你,看你羞不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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