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114)

贾兰闭了一回眼,依旧睁开道:“儿子一生不孝,却也只有一件孝敬处:总算为娘挣了一顶珠冠,一袭凤袄。娘就穿戴起来,让儿子再瞧一眼如何?”李纨嗔道:“真是孩子话,这三更半夜的,怎么倒好大张旗鼓的打扮起来?教人听见岂不笑话?”贾兰略点点头,停一下又说:“那你把灯草剔亮点儿,让我好好看看娘。”李纨忍着泪,果然自桌上拿起烛剪来,剪了蜡烛花,又拔下簪来将灯芯拨了两拨,那火苗直窜起来,映在贾兰脸上,烛光跳跃,倒似有了几分颜色。

李纨看那贾兰定定望着自己,待言不语的,眼里满是盼望,心下不忍,暗想他想看我凤冠霞帔的样子,横竖无人知觉,就穿戴起来,让儿子喜欢一下又何妨?遂走去隔壁,自箱里取出冠戴来,不好惊动别人,自己对着镜子妆扮了一回,也不换袍子,只在外面套了石青地子暗花勾莲纹云蟒妆花缎面子湖色云纹暗花绫里子的朝褂,一件件穿戴齐整,直挣出一身汗来。及摆弄妥当来至贾兰房中时,却见贾兰已睡着了,半边被子拖在地上,便伸手替他拾起来盖严,又摸一摸脸上,只觉微微的温凉,不比寻常。心里咯噔一声,忙探手试了试鼻息,那里还有一丝气儿,不觉慌了,忙又推他呼唤时,*面青唇白,竟是死了。

李纨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三魂去了两魄,抽去脊梁,摘去心尖,便连声儿叫起来,只管将那贾兰推来搡去,叫道:“你看看啊,你教娘换这顶戴出来与你看,你倒是睁开眼来,看娘一眼,答娘一声啊。”又拉起他手儿来摇着,却觉得那手渐渐的僵起,已是凉了。李纨哀叫一声,昏死过去。

一房上下早被惊动了过来,见贾兰死在床上,李纨倒在地上,都慌乱起来。忙的泼姜汤,揉胸抚背,连声呼唤。那李纨方渐渐闪眼,“啊呀”一声挣开来,复扑在贾兰身上,便“儿呀肉呀”大哭起来。众人一边哭,一边劝,又见那李纨头上身上,凤冠霞帔妆戴得好不盛重,却哭得泪人儿一样,都觉诡异。事后出门寻棺买板,采购纸马香烛时,不免与人闲话几句,满街里便都风传出去,说兵马大元帅年纪轻轻竟然一病死了,诰命夫人半夜里穿起凤袄来跳神儿,别是得了失心疯吧?说得神五魔六的,一时坊间传为笑谈。无须赘述。

且说这寡妇死儿子,原是世间第一等惨事。那李纨哭得死去活来,险些不曾投井。李婶娘百般劝不住,只得命家人日夜提防,又亲自提了礼盒上门来请宝钗、湘云两个。那宝钗正在院子里给葫芦洒水,忽见李婶娘进来,不及见礼,李婶娘早已扯住袖子哭起来,道:“奶奶可知道我们兰哥儿去了?我们大奶奶哭得好不伤心。绮儿、纹儿两姐妹都嫁得远,家里出了这样大事,也不能照管。我又笨嘴拙舌,说不得几句相劝的话,那些陈腔旧调,他那里听得进去?倘若一时岔了念头,疏了防范,岂不又伤一条人命?倒是两位姑娘、奶奶去劝劝吧。”

宝钗听了,亦觉辛酸,不禁垂下泪来,忙招呼湘云装扮了,便随李婶娘一同回府来。湘云见李婶娘带着礼盒,恐空了手去不好,又顺手将架上葫芦摘了四个,搁在盒里,一并送回来。

原来李纨如今已经不住在从前那院中了,于兴隆街另盖了将军府,门前也有两尊石狮子,军卒把守。轿子一径进来,只见庭宇轩阔,树木葱茏,院里一尊丈高的太湖石,玲珑剔透,疏疏几株桃李,都结了婴儿拳头大的果子,砌着砖地,围着鱼池,两排游廊自角门一直接进内院里去。宝钗也不及细看,落了轿,径随李婶娘进里边来,先往灵上拈了香,将葫芦祭在灵前,方进来瞧李纨。

只见那李宫裁穿着一身青衣裳,面朝里躺在床上,听见人进来,也不转身,也不理会。湘云上前低低唤了一声“大嫂子”,李婶娘又道:“宝二奶奶、史大姑娘来了。”李纨这方回身坐起,可怜脸上瘦得一丝肉也没有,泪迹模糊,鬓发皆霜,不到四十的人,看起来竟有五旬开外的一般。见了人,也不知道问候,只是瞪了一双眼睛,那眼泪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宝钗触景伤心,同病相怜,早把旧日相待冷淡之事抛到爪哇国去了,一歪身便坐在床榻之上,拉着手劝道:“大嫂子渊博知书,难道没听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八个字?兰儿原有高中之命,虽间中受了些挫折,科举上未曾取仕,却到底从武出身,立了战功回来,反比考进士中状元更加荣宗耀祖,这便是命;又则他虽年轻早夭,到底也替你挣了这顶冠戴回来,总算不辜负一场母子。倘若如他二叔时,一句话不留撒手去了,也不知是出家,也不知是寻道,死活不知,踪影无闻,我便想做孟姜女哭长城,却也不知道该往哪边哭呢?这样论起来,大嫂子的命岂不又比我好上十倍?大嫂子若不足意时,我却又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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