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39)

袭人正因遍寻宝玉不见,回来怡红院打听,忽见凤姐送了来,又是这般面目,不禁又惊又痛,又不知原委,只管哭着乱喊,那宝玉益发撒娇撒痴,满口里胡言乱语,倒茶给他,便把茶杯打翻,扶他上床,又抱着床柱子撞头。袭人、秋纹等几个人都按他不住。凤姐想着这件事瞒着贾母须不好,若不瞒时,外边客人未散,一边打发人拿定心汤与朱砂安神丸来给宝玉吃,一边命秋纹悄悄找着鸳鸯,告诉原委,叫他酌情禀报。

一时大夫来了,及诊时,又不发热,又不见汗,只得把了一回脉,扒开眼皮张了张,又叫伸舌头来看看,半晌方道:“依府上所说症候,公子所患该为癫狂之症,多由志愿不遂,气郁生痰,痰迷心窍,以至神不守舍;或则肝胆气逆,郁而化火,煎熬成痰,上蒙清窍;该当其脉弦滑,目赤苔黄。然以公子情形看来,脉浮缓而弱,舌白滑,却又不似癫狂,倒似寒症。”贾琏不耐烦道:“你且别管是癫是寒,如今只说该如何诊治就好。”大夫又低头重新诊了一回脉,踌躇道:“若是癫狂,原该清痰,然公子又并无痰;若是伤寒,则当发汗。故今疗治之法,须得先发其汗,汗发则疏散,郁散则病自愈。”遂援笔立了一张方子。贾琏看时,只见写着姜南星、南木香、天麻、苏子、龙脑之类,也还常见,然又有白僵蚕、白花蛇、全蝎等,顿觉恶心,也只得命人拿去,照方抓药。

且说贾母、王夫人起初听见宫中有旨,皆下席出来内厅等候,俟贾政进来回了元妃之语,又取出斗方来看了,都既喜且忧,便要叫宝玉来叮嘱几句。贾政这方发觉宝玉并未跟来,骂了一声“不知礼的孽障”,因命丫鬟去传。寻了一时回来,却说到处不见,贾母、王夫人都觉纳闷,只得且回席上来,又见凤姐也不知去了那里,只有李纨、尤氏在此招呼,更加诧异。

北静王妃坐着看了一出《情奔》,略用了些点心茶水,便说要走。王夫人苦留用饭,王妃笑道:“难道有戏有酒我倒不喜欢么?实在今儿也是吴贵妃萱堂的寿日,我如今去时已经是迟了,好在俗话儿说的:迟到好过不到。想来他们也不至怪我。”王夫人听了,不便再留,只得送出嘉荫堂来,看着上了轿子,后面十几个丫鬟仆妇围随,手里捧着衣裳包儿。周瑞家的等也都跟在后面,一直送出园门口,看着弃舆登车,方才回来。

此时台上已换了细吹,酒菜上席,第一碗乃是官燕,第二器便是鱼翅,余者海参江瑶,鹿脯驴唇,鱼与熊掌兼得,鸭共乳鸽比翼,凤胆龙髓,簋盘珍错,何消细说。一时各王妃公主散去,席上只有几族近亲家眷,贾母推说乏了,回房歇息,看见鸳鸯面色慌张,不免细问。鸳鸯不敢隐瞒,只得说了宝玉发病,如今已经请大夫诊治用药之事。贾母听了,焉有不惊动伤心的,忙忙扶了鸳鸯往怡红院来。正值宝玉闹了半晌,又吃过药,已阖目安稳睡了,袭人坐在床边垂泪。贾母便不命叫醒,只在外面坐下,又问缘故。袭人哭着回禀:“因二爷出园接旨,便不曾跟着,谁知眼错不见便丢了,只得回房来找,正没抓挠处,二奶奶却送回他来,便哭不成哭,笑不成笑了,满口里说什么金玉姻缘原是和尚道士的浑话,如何连娘娘竟也信了,又要哄得老太太、老爷、太太相信,摔东摔西,只要往宫里找娘娘论理去,若不是琏二爷赶着进来,险些拉不住。”贾母听了,哭道:“我说的如何?这自是为赐婚弄的了。我成日家只说这件事急不得,只不信,到底这样。倘若弄出什么事来,可如何是好?”

说着,贾政、王夫人也都闻讯来了,袭人只得又从头说了一遍。贾政怒道:“这个不省事的孽畜,当初他搬进园里来住着,我便不愿意,只怕人多嘴杂,虽无桑间濮上之事,难免瓜田李下之嫌,原指望大两岁,自然懂事些,哪想越大越不成器,更比小的时候混账了,如今竟闹出这些故事来,悔当初不拿绳子来勒死。”贾母气道:“你自是为我宠他,所以特地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来指桑骂槐。他搬进园子住着,原是娘娘的主意,就是今天闹出这些事来,也为的是娘娘下旨,你要勒死他,便拉他到宫里殿上,当着娘娘的面勒死,不与我相干。”贾政方不敢说了。

贾母又流泪道:“非是我偏心,只知道疼孙子,不替你们做父母的着想。为的是宝玉和林丫头从小一处长大,更比别人和气亲洽,那年为紫鹃丫头一句顽话,说林丫头要回苏州去,还闹得宝玉要死要活,一条命几乎去了半条,如今倒又忽然弄出个金玉良姻来,可不是要他的命?”因想着外边尚有宾客,况且宝玉睡着未醒,只得命他二人且去应酬,等席散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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