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99)

那巧姐儿虽然生在簪缨世宦之家,究竟没享过几天福,方知人事时已赶上家境败落,爹娘两个脚跟脚儿的充军流放,又先后寄了白书来,临死连面儿也没得见上。自己孤身跟着祖母过活,那邢夫人更无半分怜弱惜孤之心,每每脾气上来,就将他爹娘百般厌弃,千囚犯万囚犯的咒骂;舅舅王仁更是坏了良心之人。真正举目无亲,遍地奸雄。如今跟了刘姥姥回家,虽是寒门薄户,众人却都相待得他甚好,日夜只同青儿一道坐卧,彼此年龄相当,心意融洽;板儿虽未解人事,却也知道这是他童养媳妇儿,十分知疼知热。因此悦意安心,不起他念。

那贾蓉后来四处搜蒙骗借,又凑了许多银子,一并与仇都尉送去,满以为就此官复五品,依旧做他的龙禁尉领皇粮了。谁知仇都尉不过随口夸耀,那里真肯帮他一个搜没的公爵之后,况且起拔在即,也无心理这些闲事。既见贾蓉送银子来,便大模大样接了,只说要他等信儿,隔不两日,依旧领旗开拔。及贾蓉寻时,只见仇都尉儿子出来,说:“我父亲奉了皇命,昨日已往湘黔去了,教我多谢贾爷前儿助的军饷。我父亲说,倘若这回上邀天恩,旗开得胜,那请功折子上,少不了贾爷这一笔。”贾蓉听了,气个倒仰,明知仇都尉是成心吞他银子,不敢罗嗦,只得忍心拱手说了两句“愿将军一帆风顺克敌制胜”的闲话,垂头而去。

正是:

可怜亲友惟贪利,幸有乡愚知报恩。

☆、第十八回 鸳鸯女义守终身制 畸零人悲题十独吟

却说宝玉搭了商船,沿途倚着篷窗,看些青山无数,苍烟万缕,恨不能一时半刻便飞回家去。出月回至金陵,上岸雇了车,方进了石头城,未到宁荣府门前,便见许多车马拥在那里,门首挂了白灯笼,院里挑出白幡来,里边哀声一片。登时只觉半空里一声焦雷,那泪早已如雨的下来,便放开声音大哭起来,自门外一路稽首进来。守门的早已看见二爷来了,一路打着云板飞报进去,便见鸳鸯带着许多人迎出来,与宝玉对面行礼。

宝玉看见鸳鸯一身重孝,满面泪痕,反倒愣了一愣,哭声为之一顿,家人忙扶起来,引来挺灵之所。只见挽联拥簇,香烛俱全,当中设着王夫人灵位,宝玉扑上前抚棺痛哭,问明王夫人申时咽气,酉时易箦,只比自己进门早了一日不曾得见,愈发痛心疾首,直哭得风凄云冷,鸦寒鹤唳,旁人无不落泪。鸳鸯百般劝慰,又说老爷尚卧病在床。宝玉这方收了哭声,忙爬起来入内禀见。那贾政合衣躺在床上,阔别三载,愈见老迈,两鬓尽已斑白,神昏色丧,委顿不堪,见了宝玉惟知喉间呜咽而已,更无一语相问。宝玉越觉辛酸,略说了几句萱堂见背,父亲更该节哀保重等语,复又换了孝服出来。鸳鸯早在灵右设了白褥坐垫子,宝玉便跪在那里行孝子之礼。

原来当日贾政扶了母亲灵柩回乡,弃舟登岸,早有金陵老家的人在那里跪着迎候,便不回家,径往祠堂里安灵。那边早已搭起孝棚子来,不免请僧道,看阴阳,作法事,破土下葬,勒碑刻字,足足忙了月余方才消停。遂将下剩的银子于城外置了百来亩田地,派了庄头看管,老宅里原有几房男女仆妇,也多半遣散了,只留下极妥当的两三个家人,四五个丫鬟。别人都还好说,惟有金鸳鸯原是贾母至心爱之人,生前看待得如女孩儿一般,如今贾母虽逝,王夫人却不好视作寻常鬟婢看待,若说遣散出去,却又未免无情,心下颇觉为难。鸳鸯自己却也觉得了,是日换了一身缟素衣裳,头上戴着孝髻,脚下穿着白鞋,霜清雪冷的走来与王夫人磕头,要往坟上给贾母守灵去。

王夫人忙亲手扶起来,笑道:“你是伏侍老太太的人,不必行这大礼。”鸳鸯只是跪着不起,说:“老太太待我的恩情是不必说了,杀身也难报的。只是我死了却也与老太太没什么好处,不如守着老太太的灵,每日扫墓洒水,朝夕作伴儿,便如老太太在世的一般,也不枉了他老人家待我的好。太太若肯成全我这片心,方敢起来。”王夫人大出意外,忙劝道:“好孩子,你虽有这个心,我却不忍见你这样。你才二十几岁,正是花朵儿一般年纪,怎么便好说到一辈子的话上?我早已替你打算过,要与你寻一门正头好亲,看着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为的是杂务繁忙,就没顾得上,原想等着老太太周年过了,再与你操办。”

鸳鸯道:“太太虽是为了我好,我却早死了这个心。老太太生前,我原发过誓,要一辈子跟着他老人家的,至死不嫁人;如今老太太虽过世,我的誓还在,情愿终身守制,一辈子替他老人家看坟作伴,再不反悔的。”王夫人这方想起从前的话来,心下颇觉不忍,含泪道:“我知道你心高气大,从前为了大老爷的事,所以起了那个念头。只是如今大老爷已经过世,你又何必再提这些话?”鸳鸯只摇头不允,说:“说出口的话,泼出盆的水,怎么能说过当没说呢?我的心早已定了,只求太太答应我,便是疼我了。”王夫人拗不过他,只得应允,在祖茔旁拨了一所房子与他居住,又每月着人送些油米,如今已是三年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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