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定事件簿】赠你十五朵向日葵(11)
来都来了。
陆景和把车停好,循着记忆上楼。
他的手指分明已经按在指纹识别处,却迟迟不敢抓住门把手,好像里面不是他的画室,而是刀山火海。
“自我束缚。”
陆景和嘴角抽了抽,终于推开了门。
回忆到此结束,男人烦躁地将手中铅笔扔下,笔尖斜着撞在白桌面,划出一道黑色的污迹。
他捏了捏眉心。
每一幅被捧到画坛顶峰的旷世奇作都是画家们用心涂抹的成果,有时候陆景和注视着那些画,仿佛还能看见百年以前画家们心头鲜红的血。
而不管他承认与否,他的血已经干涸了,就像坟墓中的干尸,腐臭枯槁,眼球、嘴唇和心脏早已被吃光,只剩一层烂皮包裹着枯白的骨骼,就连蛆虫都不愿在此繁殖。
活死人是当不了画家的。
陆景和叹了口气,站起身。
过段时间,叫人来把这里收拾干净吧,能卖的卖掉,能送的送走,还能腾出地方,他漠然地想。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
手法之暴躁,称之为砸门更为贴切。
陆景和皱着眉头拉开门,一句『有何贵干』已经在抵在舌尖,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竟然是梅菲。
将近一月没见,这人竟然已经能自己站起来,正左摇右晃地立在他画室门口。
本应温婉大方的麻花辫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毒手,杂草丛一样乱炸,套一身黄白相间的小熊居家服,右手还粽子似的吊在胸前。
气势像来讨债的,模样却像逃难的。
一阵酒气扑面而来,陆景和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喝醉了?”
“我去了陆公馆找你,你不在。康伯也不知道你在哪,跟我说了好几个地方。”
梅菲一边自说自话,一边探头探脑地想钻进屋。
“这里是最后一个。可算找到你了。”
陆景和迅速敛去眼中的震惊,重又露出一幅喜怒莫测的模样。
他抬手撑住门框,用身体强硬地将梅菲彻底阻隔在了画室外。
即便他的灵魂如今已经枯竭,可它毕竟曾在这里燃烧,不是他人能够轻易踏足的地方。
“找我做什么?”
陆景和略微俯身,似笑非笑地低声道:“我以为你会谨记我的告诫。”
梅菲想起了他的『告诫』。
“你最好是真的蔷薇,你最好是。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比他死得更惨。”
与那时一样,他的唇角分明是向上翘的,眼神却冰冷幽深,含着/裸的杀意。
梅菲噗嗤一笑。
“我记着呢,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找你?”
陆景和反而不明白了。
“什么?”
梅菲的笑容如同刚出生的婴孩般纯洁无暇。
“听我讲。让我告诉你为什么。”
10. 十
▍酣畅淋漓。
数次尝试挤进门未果,梅菲瘪瘪嘴,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左手酒瓶重重磕到大理石墙面,陆景和几乎以为那玻璃瓶要当场碎裂。
“让我告诉你……什么是哲学。”
“哲学是一群神经病用来折磨自己的刑具,他们发问,一刻不停地发问,行刑一般地发问,问自己一些永远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然后因此痛苦不已。”
“为了窥见真理,这些人不惜如此惩罚自己,但世人却常常将他们当成疯子。”
梅菲哈哈笑起来。
“你说,究竟是谁疯了。是哲学家?是这宇宙?还是世人?”
陆景和抱着臂打量她,觉得梅菲脑子里的芯片恐怕出了故障。
“还有科学,科学亘古长存,既不会朝生暮死,也不会朝令夕改。
科学是世界运行的规则和基础,是一切浩瀚与疯狂之下坚固冰冷的基石。”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值得被当成信仰,那就是科学。
但科学的尽头是什么呢,也许只是饲养员每天十点来喂食,我们这群火鸡记住了,便从此庄严地将『十点出现食物』写成物理学第一公理,如果有火鸡说:‘不,先生,九点也可能出现食物。’我们就把它吊起来烧死。”
“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该去找个教信一信。”
她拿起手中还剩半罐的酒瓶子,仰头灌了下去。
酒液从她嘴角溢出,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直到流进锁骨的凹陷,浸湿了小熊的耳朵。
“还有时间。时间只是物质变化的横轴,世上事物万千种,只有我们能定义时间。因为只有我们记得过去。石头能存在千百年,但这一秒的它与上一秒的它没有任何区别,不管有没有区别,都没有区别。”
“还有死亡。死亡与生命相对,生命是能自我复制、吸收能量降低自身熵的有序系统,那么死亡就是失去复制能力,然后重新归入混乱无序的世界。
就像它曾在宇宙中度过的那一百亿个年头一样。”
“还有诗,画和音乐。艺术家们将心研磨碎了,注入他们的作品里。但什么是思想?不过是神经间川流不息的电传导。什么是情感?不过是前半大脑对外界做出的反应。”
“甚至这些反应不是用来帮助你的,而是用来控制你的。否则人为什么饿?为什么会痛?为什么会害怕死亡?为什么会感觉孤单?”
梅菲边说边笑,如同正在遭受火刑的癫狂异教徒,机关枪一般吐出足以使许多人信仰崩塌的疯话。
陆景和深深注视着她。
他很清楚不过是些疯言疯语,可他却无法将目光从面前发酒疯的女人身上移开。
“因为你不听话。你这个意外产生的、自由自在的、随心所欲的灵魂不听话,身体不能让你不听话,感情就是它的缰绳。”
“所以陆景和,什么是灵魂?”
陆景和一言不发。
梅菲也没指望他会搭理自己,她又灌了一口酒。
“笛卡尔认为我思故我在,我同意。思想孕育灵魂,尽管只是进化中不必要的副产品,尽管时刻戴着沉重的镣铐。”
“所以什么是爱?”
酒喝干了,只剩下满瓶陈香。
梅菲叹了口气,随手把酒瓶丢在地上,瓶子咕噜噜转了一整圈,无助地停靠在墙角。
她伸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心口,用力到指尖发白。
她郑重其事,像在宣读誓言。
“爱就是时刻禁锢我灵魂的镣铐。”
似乎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话音刚落,梅菲便开始笑,笑得弯下了腰。
半晌过去,直到她没了声音,陆景和才无可奈何地开口。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
梅菲抽了口气,用手臂胡乱蹭过脸,陆景和惊异地发现,那纤细的手臂上竟然有水痕。
“我想说,‘一切事物只要它生成,理所当然就都要毁灭,所以还不如无所发生。’”
她扭头朝安全通道走去,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推开了厚重的消防门。
“我找遍了人类文明中所有被称赞被歌颂,以及被唾骂被鄙夷的东西。却至今没有找到任何是不会毁灭的,任何是有意义的。”
“能请你告诉我什么才叫有意义地活着吗?”
陆景和挑起眉。
“我不知道。听过你这番发言,我觉得恐怕没人能给出让你满意的回答。”
梅菲转过身来,重新面对陆景和。
“我想也是。”
她眼眶绯红,脸上斑驳的泪痕反射着昏黄的灯光,目光却宁静到堪称绝望,压根不像一个醉酒的人。
“我给你背一首诗吧。是我妈妈写的,她真的很会写诗。”
梅菲闭上眼,不顾自己的左手正在剧烈痉挛,也不顾自己的右手还被坚硬的石膏牢牢固定。
她放肆地张开双臂,仿佛完成一场盛大演出后的谢幕,或是要给谁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的身体开始缓缓向后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