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17)

“长乐赵肃,表字少雍,见过诸位。”

刚才还在议论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大家都有点错愕外加不好意思,纷纷起身回礼,顺带自我介绍,唯独赵谨坐在位置上没动。

他乡遇故知,陈洙更是欣喜三分:“相请不如偶遇,少雍兄坐下共饮几杯如何?”

赵肃对这个沉稳敦厚的青年也颇有好感:“老师还在等着我呢,在下得先走一步,只能改日再叙,恕罪则个!”

他顿了顿,指着赵谨笑道:“这是舍弟,自幼顽皮,没少和我闹脾性,还请诸位年兄多多包涵照料了!”

众人惊讶。

那边赵谨还在说素不相识,这头赵肃就道明他们的关系,既然是亲兄弟,为何又装作不识?

赵谨反应过来,腾地起身,惊怒交加:“谁是你弟弟?!你别蹬鼻子上脸!”

赵肃脸色不变,含笑向其他人解释:“在下是偏房所出,舍弟则是嫡子,他重嫡庶之分,在外不肯认我,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我身为兄长,却不能弃他不顾,既然他不喜见我,那我就先告退了,诸位,请!”

说罢拱了拱手,还亲切包容地看了赵谨一眼,这才洒然离去,留下身后哗然一片。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赵谨的眼光便多了些不认同和谴责。

明代嫡庶分明,庶子不可能继承爵位或财产,即便是长兄,在弟弟面前低半个头也是常有的事,但如果庶出的儿子有了功名又不一样了,像赵肃,虽然出身不好,但如今他是戴公望的学生,也是赴考的举子,论名声,并不比赵谨差,何况他长了一副温文儒雅,人畜无害的模样,加上刚才一番在情在理的话压下来,众人的天平自然就倒向了他那一边。

陈洙甚至语带谴责:“长兄如父,赵兄怎可如此轻慢无礼?”

赵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出了酒楼不远,赵暖再也忍不住,狂笑起来。

“真有你的,你没看刚才赵谨那怂样,活像吞了只苍蝇又吐不出来,哎哟,真是大快人心!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般坏心眼了!”

赵肃诡秘一笑:“我这招能恶心死他,可比你发火揍人有用多了,多学着点儿。”

回到租的院子里,戴公望已经起榻了,正背着手在院子里看树。

“老师!”赵肃唤了一声,上前拜见。

对戴公望,他是打从心底感激,如果不是他,自己现在还指不定怎么样,就算多了那几百年见识又如何,没有根基,没有身份,兴许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正因为这位老师,他从一个寒门庶子的身份,一跃成为名士门生,甚至可以能够参加乡试,也正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够更加了解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人。

“你回来了。”戴公望转身笑道,他中年丧妻丧子,此后身边只有个侍妾,未曾再娶,也没有子嗣,元殊不在身边,他自然而然把赵肃当成唯一的培养对象,倾注无数心血,也幸得赵肃本身悟性好,短短几年时间,便不负所望。

“老师怎的也来福州府了?”

“我来访友,也是来看你。顺道告诉你一个消息。”戴公望拈须,慢慢道:“京城的朋友来信告诉我,我很快就要被起复,所以今日,也是我们师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赵肃早就知道像戴公望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永远沉寂下去,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老师……”

戴公望摆摆手,带着他出了院子,傍晚的余晖透过叶子间隙洒在他们身上,拉下老长的影子。

“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收你为徒?”

第7章

这个问题的答案,赵肃也曾想过很多次。

他总不至于自恋到以为是自己的表现在第一眼就打动了对方。

不待他回答,戴公望已道:“因为我也是庶子出身。”

赵肃愣了一下,看向老师。

在明代,嫡庶子女不仅在律法规定的财产和爵位继承上,甚至在家里的待遇也大相径庭,在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中,三百零五个人,只有十九个是庶子出身,可见其中差别。

“看到你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当年的自己,”戴公望拈须回忆:“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受尽家中嫡母兄弟的冷眼,直到考中进士,这种境遇才渐渐改变,但后来再读书,却不光是为了争一口气了。”

他忽然顿住,话锋一转:“今日便权当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罢,此后天南地北,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被他这么一说,赵肃也觉淡淡惆怅,往日戴公望说过的话一一涌上心头,即便他不是真正的十七岁少年,可这份照顾与爱护,依旧显得十分珍贵。

“谨听老师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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