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石(35)

低头看看,脚上的鞋早跑得不见了影子。

哪里还顾得了这个。

转身走到屋子门口,身旁有人拉拉我。

侧首,见得司墨捧着一根湿巾子。地上,是双干净短靴。

接过擦了,而后套上靴子,揭帘进到内室。

布幔在身后落下,却没有隔去外头的冰寒刺骨。

榻上的少年面色苍白,往日淡桃色的唇已经和皮肤一般,褪尽了血色,浅浅发着青。

跪到他床头地上,咫尺之处看着他。将他外侧的右手收拢掌心,平素第一次握手,合拢下,白净而纤细的五指却没有拨弦翻飞的灵巧,而只余了半痉挛后的僵硬。

“时临。”宣纶察觉我到了,睁眼,微微一笑,直接喊了我的名字,道,“我不疼。”

那是因为你高位瘫痪了。

将他的手凑到唇边,呵气呵气,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时临,我快要死了吧?”宣纶朝我这边转过眼来,问。

却没有像常人平时说话一般,脑袋随着目光的方向而动。盖在被褥下的身子,也没有半分动静,没有半分生气。

如果,有好的医生,你能够活下去。

只是,只是……

“说的什么傻话。”有东西潮潮泛上来,我忍不住逃开眼,撇开头,又飞快地看回去,笑骂道,“年纪轻轻的,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时临……”宣纶合上眼睑,而后又睁开,“我想听你唱。你会唱的吧,你又那么好的故事,又有那么好的词。会的吧?”

“好。”我听到一个年轻男人温润的声音轻轻响起,带了微微的笑意和纵容,“我去拿琴。”起身迈到第二步,回头道,“宣纶你弹的那么出色,呆会可不许笑话我。”

宣纶一笑,眸里带了几分顽皮的光亮一闪而过。

出了屋子,脚下忽然一个踉跄。

抱琴,回内室。

脱了靴子,将赤脚收到衣袍下,盘腿坐到宣纶身边。

“宣纶,你喜欢戏文么?”

“嗯。”

“我也喜欢,特别是一出一出的折子戏,最是精彩,怎么都看不腻。我以前听人唱过一个曲子,名目就叫折子戏呢。”调着音,我开口,“要不,就唱这个,好么?”

“好。”宣纶应,“折子戏?”

“嗯,折子戏。”

抬手,捻拨出简单的旋律。

十指翻飞即兴配上去,我是做不到的。

以后,也再没有一个叫做宣纶的少年,揣着初为人师的小心和雀跃,细细说来,耐心教给我了。

闭闭眼,低低开口,吐音。

……

“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

“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

“你演的不是自己,我,却投入情绪……”

“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死别生离……”

……

宣纶的目光落在我膝上的琴上,绽出一个仿若春花般的微笑。

……

“折子戏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正是多了一种残缺不全的魅力,才没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

……

宣纶跟着低低哼起来。

他天赋好,又是长年浸淫在琴词戏文里的,没一会会便唱得比我好听。

哼着哼着,许是倦了,宣纶时不时眨眨眼。

他合眼的动作很慢,睁眼的时候更慢。可以清晰地看出睑上的睫毛如何在眼下盖出一圈淡淡的影子,又如何揭出清澈见底的眸子。

……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别人生命里,如果人间失去脂粉的艳丽,还会不会有动情的演绎……”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在剧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欢乐悲喜,如果人间失去多彩的面具,是不是也会有人去留恋,去惋惜……”

……

反反复复捻拨着中间的段子,少时旧年记忆里的歌词一字字,盘旋着,落在寅时末的夜里。

司墨忽然哽咽着扑上来。

我顺着宣纶目光投来的方向看去。

宣纶你又在睁眼了么。

只是这次,合上的时间也太长了。

“公子!”司墨凄凄唤。

心下一紧,总是被我忘记的结尾从不知哪里淌了出来,落在指尖的弦上。

……

“你脱下凤冠霞衣,我将油彩擦去……”

“大红的幔布闭上了,这出折子戏……”

……

愕立在一旁的司弦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濒死哭叫,猛然扑了过来。

十二三岁的僮子摇着宣纶,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撞到了他们的公子最喜欢的琴。

我伸手去捞,可是已经来不及。

来不及。

来不及……

桃木琴碰地,闷闷一声裂响。而后是琴弦琴柱的细微呻吟,伴着弦崩断的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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