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234)
天气一点一点地暖起来,雪人的身子却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鼻子掉了、眼睛没了,胳膊也被大风吹去。
可纵使如此,它也一直稳稳地守在那儿,从不挪动半步,直到最后,化作一滩透明的水渍,渗进泥地里去。
逢着那样的时日,吴承芳小小的心里,便会有一种孩子气的忧伤。
那时的他尚还不明白,这尘世间大多数的人与事,皆与这雪人儿一样,终有一天会消逝、会衰败,会化散在无尽的光阴里。
彼时的他还太小,便连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亦不懂,只是单纯地为那个再也不存在的白胖子难过着。
只是,这难过总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便又会充满期待,想着,等来年大雪,他爹一定会堆个更大、更漂亮、更神气的雪人给他玩。
吴承芳眯了眯眼,仿似被遍地的雪光刺痛。
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实则并没有太多的“来年”。
八岁那年,他爹不慎从梯子上摔下来,被刨刀齐根割掉了五个手指,腰也摔断了,从此不仅再也不能走路,且也失去了一双木匠的巧手。
为着一家嚼用,他的娘亲以帮人洗衣为生,却因一个小小的风寒病重不治,撒手尘寰。
他和只比他大一岁的哥哥不得不出面操持,给娘办了体面的丧事,还要给爹治病,很快便花光了所有积蓄,搬出了原来的坊市,住进了城北的窝棚。
从那一年起,柴扉的外头,便再也没了雪人。
两年后一个大雪的夜,那个会堆漂亮的雪人、会拿木头雕出最精巧物件的男人,冻死在了冰冷的泥坑上。
吴承芳吸了吸鼻子。
自打十岁那年净了身,他便再也没哭过。
有什么可哭的呢?
不过是一些俗之又俗的故事罢了,除了让人议论两句,叹一声“可怜”,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更何况,这宫里谁又不是如此?
好歹他还有过大雪人儿不是?好些人连这都不曾有过呢,细想来,他该高兴才是。
所以,吴承芳一点不难过。
接下来的故事,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爹娘死了,无亲无故,孤零零的年幼兄弟只能讨饭为生,结果遇上了一群野狗,为了护着他,他的哥哥被活活咬死了。
吴承芳阖了一下眼。
直到咽气的那刻,他也一直被哥哥护在身下,哥哥还把他的眼睛也给捂上了,不叫他看自个儿挨咬。
等到终于有大人赶来,把野狗打跑,吴承芳脸上的那只手,已经冷得如同那檐下的冰棱,再怎样也暖不过来了。
那之后的许久,吴承芳时常会梦见那只手,幼小的、冰凉的,掩在他的眼皮子上头。
然后,他便会在惊悸中醒来,望着漆黑的梁顶发呆。
他笑了一下,抬手扶了扶头顶的灰鼠帽子。
真暖和啊。
皮袄、棉靴、塞了厚棉絮的手套。
当年若能有这一身衣裳,爹可能就不会冻死了罢。
第167章 雪人
吴承芳又笑了,迢遥地,仿似那经年来的过往,只是一场梦,并不曾真实地存在过。
他抬起头,几片雪花落上他的面颊,须臾化作冰凉的水滴。
现在的日子多好啊。
虽然身体残了,可至少吃饱穿暖,头顶还有片瓦遮着,比当年那破棚屋可好得多了。
更可况,他在宫里还很吃得开。陛下喜欢他,时常让他帮着打个下手什么的,一直夸他“手巧、聪明”,外头更有无数人巴结奉承他,上赶着要给他提鞋。
他撇了撇嘴。
不是他眼界高,这些人,他实是一个都瞧不上。
巴高踩低的东西,他们也配?
举目皇城,也唯有一个人,在他受尽欺负的时候护着他、对他好,却又在他一步登天之后,没上赶着巴结,反倒远着他。
这才是真正的好,不是么?
吴承芳缓步踏下石阶。
飞雪连天,若轻盈而又厚密的珠帘,将他整个人浸没其间。
他运道还算好,亲哥虽死了,却有个结拜哥哥照应着,只消一想起来,他这心里就暖乎乎地。
……好弟弟,往后但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咱们好生把日子过起来,待老了,便一块儿搬到城墙根儿下头住着,天气好的时候,咱们便坐在那墙根儿下晒太阳、讲古、喝茶,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
吴承芳半眯了眼,冻得发僵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那个迢遥而来的语声,这一刹儿,仿佛近在眼前。
三年前,在他最落魄之时,那个人便曾这样对他说过。
这是一句承诺
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们定会如这承诺中所言,安心地坐在那城墙根儿下,晒着太阳、聊着天,安然渡过余下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