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8)

朕顿时觉得之前的要求还是太低了。司天台历来无甚存在感,朕想了半天都想不起台正何人。若特意把秘书监长官叫来,动静又未免太大了些。况且,如果要改制,还得叫礼部再颁个假宁令。不如拟个诏,直接加牵制条款更快……

“去瞧瞧中书省有没有人。”

其实朕这么吩咐时没抱什么希望。毕竟今日立夏,中书省即便有人也撑死是个舍人,拟诏不见得能如朕的意。可片刻后,刘瑾回禀称,谢镜愚已至承庆殿外听候差遣。

这兴京城里的三省、六部、京兆府、十六卫,哪家平日轮值要长官亲自上啊?

朕颇为狐疑。人一带进来,朕就直截了当地问:“朕刚刚听刘瑾说,谢凤阁今日当班?”

刘瑾悄无声息地退下,聪明地当没听到自己的名字。而谢镜愚先行了礼,才答道:“回陛下,确实如此。”

朕更狐疑了些。就算这是真的,朕偶尔一次心血来潮就叫到他,也太巧合了吧?“下次把中书省的轮值表给朕看看。”

谢镜愚恭谨地应了是,又问:“陛下招臣前来,所为何事?”

朕指了指案头历法。“来,谢凤阁看看这个。”

谢镜愚便起身向前,捧起那本厚部头。若是换个人,怕是会对朕的要求迷茫不已;但他看得很是认真,绝不敷衍的那种认真。

正因为如此,朕曾还疑心,谢镜愚可能把他在临江楼说的第四条写成折子、参朕一本。好在这事并没发生:不管是他发现那对他也不利,还是意识到那样做是恩将仇报。

可朕的理智告诉朕,这两个原因都不对。至于对的是什么,朕毫无头绪。

好烦……

“陛下。”

惊觉走神,朕轻咳一声。“看出什么了?”

“司天台对星象和节气的推演颇为尽职尽责。”

星象节气确实是历法的主要内容,但朕关心的可不是这些。“还有呢?”

“依臣愚见,”谢镜愚答,明显字斟句酌起来,“每年节假多了,便有些……松散。”

“哦?”朕故意不置可否,“那依你之见,要如何才算不松散?”

“假宁令遵循礼制,若无依据,不好改动。况且,若贸然减少休假,臣民恐多有不应。既如此,臣以为,平日之外,御史台也应行使监察之职,勿令轮值一事陷为空谈。另,官衙府卫凡有请假者,均应向其长官报备,并签字记录;若有虚报,上下并罚。”

这话简直说到朕心坎里去了。虽说朕先前已经为金吾卫一事发作过,但要像谢镜愚这样举一反三地推测到朕的想法,满朝文武里怕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谢凤阁,朕近日才真正明白,父皇当年为什么要破格提拔你。如此智计,确实人才。”

不知道这话戳中了什么,谢镜愚居然破天荒地抬头看了朕一眼。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再开口时道:“陛下过奖。臣能做的不过是为陛下分忧。”

摆明了原本想说的不是这句,朕不由心生揣测。但现在追问显然不是个好时机,朕只能暗暗地记在心里,打算以后再找办法撬开那张蚌壳嘴。“就照刚才说的办。”

“那臣先告退了?”

朕正想准,却又冷不丁地想起——朕刚提要给谢镜愚赐婚的当儿,谢镜愚怕得什么似的,恨不能躲着朕走;如今朕都松了口,他怎么还视朕如洪水猛兽?朕虽然疑他,但还什么都没做呢!

这么想想,朕又气不顺了。“时辰还早,先陪朕下盘棋。”

臣子陪君王下棋很正常,但谢镜愚仿佛吓了一跳:“……陛下?”

“朕让你留下来陪朕下盘棋!”朕没好气地重复了一遍,心里已经开始后悔刚刚的一时冲动,但面子还是要的:“承庆殿里全是臭棋篓子,朕早就憋得手痒了!”

谢镜愚犹豫了一小会儿,最终乖乖地照做。

朕很快发现,他的棋艺比刘瑾之流强出无数,很可能经过名师教导,落子谨慎却又利落,棋盘上便显出攻守兼备之象。

俗话说棋如其人,果真半点不错。

这一局从巳时厮杀到午时都没能结束。朕赐了午膳,让谢镜愚用过以后继续和朕对弈。然而,直到申时过半,黑白子仍然胶着。

再晚就不太合适了,朕叫了暂停。“谢凤阁的棋艺竟也如此好,朕今日大开眼界啊。”

“陛下谬赞。不过是陛下留了一手,好教臣不输得太过难看。”

朕扬了扬眉,朕什么水平朕自己清楚。谢镜愚应该也没藏拙:这人就是这样,做事无不尽力,口头却异常谦虚。如果一定要说胜负,恐怕是个五五之数。

也正因为如此,朕总抓不到他的错。朕还忍不住要想,此人用得如此顺手,若留在身边太久,届时换掉,朕就会对继任者挑三拣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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