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125)

托盘是她最喜欢的复古木制托盘,托盘上的碗是结婚时一起挑选的小金鱼瓷碗。金鱼的半只尾巴脱落,再也无法在金黄的雪梨汤中遨游。

“吃点东西吧,阿兰。”他说,“就算你不是我的太太,你也是小江和小浚的妈妈,我不能看着你……”

二十年相濡以沫,多少是有一点感情的,即便这感情的初始不是火热的爱情,也一样熬成密不可分的亲情。

孩子母亲蜷缩的姿态,使她看起来只剩一把弱小的枯骨:“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小江和小浚生出来。”

有很多事情早有预警。

而这些事情天生注定。

他超常的细致和审美,他送的礼物永远切中女人心意。

他坐怀不乱的风度,他比其他男人强出百倍的体贴和温柔。

他对健身的狂热,练就大卫一样的身材,却有着永远刮得干干净净的、不扎儿子脸颊的下颌。

言语的交汇,幽默的碰撞。

灵魂伴侣,上天眷顾。

而她深爱的这些品质,她为之赴汤蹈火奉献一生的一切,加起来却是他绝不可能爱她的证明。

这是怎样的一个玩笑。

“我恨死你了。”她沙哑的一把嗓音像刀划过金属,喉咙里含了一只哨,半是尖锐半是破音,谁也不知道她是在没有眼泪地哭,“我恨死你了。”

反复只剩这一句。

他也听多了这样的谩骂,麻木地放下碗出门。

未等到夜晚降临,佣人的尖叫划破长空,房间只剩飘荡的一双脚。

她生平高傲,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死法?

修长的脖颈断裂,眼球凸出,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吐出舌头。细心保养的皮肤鼓涨青紫,她生前迈脚步步生莲,死后地下却满是不堪的秽物……

只有小孩子似的瘦小的手,指甲上的丹蔻是熟悉的鲜红。

他将阿兰抱下来,眼泪打湿她最钟爱的旗袍。

因果轮回,他应该也是如此面貌。

毫无体面,只剩丑陋。

黎向巍慢慢地松了手,身子顺着玻璃墙下滑,后背擦出一道水渍。

门被撞开。

一个人冲进来,猛地拉住了领带的另一端。黎向巍仍然不可阻挡地滑落斜坐在地上。

姜行扯住领带,跟另一股不可见的力量拉锯。

他没有企图拆解黎向巍脖子上的缠绕,而是低头,将自己的脖子也绕进去:“太太要带就把我带走吧。”

“是我对不起太太。”他面庞上滑落两滴泪,又缠了两圈,眼神失焦,“杀了我吧。”

领带抖动两下,却瘫软下来,像是被人丢弃,黎向巍咳呛着大口喘息。姜行虚脱,一把扶住了墙,热泪滚滚而下。

从埋下金耀兰尸骨第一日起,姜行照料柿树,如对待亲儿女,他所有的愧怍、懊悔和难言的沉重,全部送给了柿树。

柿树一日一日成熟,柿果二度诞出金耀兰,柿树是母,姜行就是父。

这段关系已经不能用复杂和混乱形容。

空气中似有令人头皮发麻的愤怒的声嘶“咔嚓”一声,玻璃隔间绽出狰狞的蛛网,随即隔间倾塌,无数片碎玻璃如雨砸下,姜行弯腰将黎向巍护在身下。

“砰——”最后炸掉的是灯。

黑暗,阴冷,水的滴答,血液的铁锈。

姜行头昏脑涨,他发间血肉模糊,脖颈上竖起一排尖刺,坐在地上的黎向巍猛然吐出一大口血。

姜行睁眼,颤抖着手去摸,喘息越来越惊恐。

黎向巍明明被他挡住,那些碎片却脱离重心引力斜着向上,像是无数铁钉吸在磁铁上。

他的胸膛、手臂,脖子和脸,哪怕是眼睛,都在刚才的瞬间扎满玻璃,因为姜行的触碰,玻璃翻搅,血流蜿蜒落下,他发出野兽一样含混的呜咽。

姜行的青筋暴出:他在他衣襟上摸到什么——

刚才黎向巍吐血的同时,也吐出半截血肉模糊的舌。

酒店的走廊光线很好,落地窗台上搭了一只黑色马丁靴。

细细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繁复的绑带系好,拉出一个蝴蝶结。

“衡南。”盛君殊立在一旁提醒,“差不多了,走了。”

衡南跺了跺脚,换了一只鞋尖踩在窗台,继续系鞋带。

盛君殊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世上怨鬼没一个不是遭遇不平,要都让他们冤冤相报,还要天师干什么?”

衡南双手揣在外套口袋,看看他:“我觉得我们确实挺多余的。”

盛君殊没被她这大逆不道的话气得冒烟,只是淡淡问:“你知道怨鬼为什么一定要被诛吗?”

“为什么。”

“因为他们阵仗太大,会牵涉无辜。”盛君殊大步将她提进房间,门被踹开的同时,他的声音也落在耳畔,“谨慎,姜瑞的命在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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