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236)

喙中的纸卷抽出,徐徐向下展开,莲花金印露全面貌,是丹东手书。

“吾徒君殊,长而贤明;衡南,少而婉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以为良配……”

衡南看完,脸上血色褪尽,将纸卷迅速揉成一团,揣进怀里。

幻景之内,似乎提前入冬。

盛君殊自入幻境以来,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除了今天……他定了定神,睡得太阳穴发疼,垂下的帷幔之外昏暗一片,似乎还是夜晚。

但盛君殊摸旁边,空荡一片,床铺已冷了,手指手紧,紧握住床中央放着一的枚发簪。

“衡南?”他紧张地坐起来。

厚重的风雪之中,少女纤细的身影在山上跋涉。

衡南的脸被风吹得通红,若不是腿有些软,她原本能走得更快些。

这条路是盛君殊和她先前走过的路。可是山崖之上,前路畅通无阻,落满雪花,白色的,蜿蜒而上。先前山崩造成的巨石拥堵,竟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衡南仅在这条路上停驻片刻,风送来一道的声音,介于男女之间,飘渺空灵,“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再细听,只剩风破碎的呜咽声。衡南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如同没听见一般,快步上山。

蜉蝣天地在倒数第二内峰,是个极深的山洞,洞口几乎被积雪掩埋。衡南一面走,一面用手抓住树枝,用力抖掉上面的积雪。越往进走越黑,衡南双肩的阳炎灵火亮起,幽幽地闪烁在矿质的石壁。

山洞里透出一股浸入骨髓的幽寒,冰封一般,以至于地上散落的白色姜花仍然饱含水分,踩上去咯吱作响。

放慢脚步,残缺不全的莲花石座上,横卧瘦长的一条白须老道,青色布褂衫,腰带系着,衣裳敞开,干瘦黝黑的皮肤上,镂刻树雕般凿出一枚动也不动的肚脐。两手曲起,一手搭在腹部,另一胳膊垂落地下,和这石莲座几乎融为一体。

这半截雕塑让这少女白皙的手猛地一推,“咕咚”一声仰翻,掉在石莲座后头。

好半天,石莲座上攀上一只手,枯瘦的人影慢腾腾坐起来,好似化冻了一般,又慢腾腾睁开两只白翳的眼:“徒儿,要学会尊师敬长。”

衡南毫不客气地坐在石莲座上,从怀里摸出一枚橘子,默不作声地揭着。

“你来问你师兄的事。”

衡南的动作停了一停:“不是。”

丹东一笑:“瞒得了别人,可瞒得了师父?”

衡南神色显了片刻挣扎,好半天,她把橘子放在石座上:“……我不太了解他。”

丹东笑道:“一起长大,这么多年,还不够了解?”

“不够。”衡南揉着橘子皮,挤出酸涩的汁水,“师父,你再告诉我一些大师兄的事罢。”

“我看,你不是不了解,而是害怕。”

“我才不害怕。”衡南抢话时,才感觉到自己情绪的激动,于是她闭了嘴。

瞎眼老道露出一口烂牙,无声地笑了片刻,才幽幽道:“你大师兄,原是金陵人士。”

衡南睁大眼睛,平生第一次,她知道比别人更多一些的事。

“跟你一处的。金陵——盛家。”

“哪个盛?”她扼住内心波澜。

“你说呢?”丹东笑到,“金陵只一个盛家。堆金积玉,挥金如土;长戟高门,簪缨世家。”

“家族最鼎盛时,府邸比肩宫殿,出则车马仆妇成群,连缀半日而不绝。就是这个盛家,长子长媳,只得一个男孩。自生下来,便有五个奶娘,十五个精挑细选的丫鬟服饰。”

衡南陡然抬起眼去:“可是,你……”

丹东点了一下头,表情也十分为难:“我亦不想夺人所爱。谁叫他资质甚好,教我一眼相中。若不做我的徒弟,我此生此世合不上眼睛。”

“师兄他不知道这件事吧?”

丹东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太小了,估计没剩什么记忆。”

衡南心里冲上一股及其强烈的恼意:“他本来可以不这么过的。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命?那是我想投生都投不到的人家!”

“你知道他连贵一点的磨刀石都舍不得买吗?”衡南抓住丹东打着补丁的袖子,急道,“为什么。师父,你告诉我,为什么?”

丹东长叹一声,将手盖在她的发顶,面色由戏谑慢慢转向肃然:“人间一朵富贵花,不过百十年尔。做棵松木,受风雪压迫之苦,长青于山上千年万年,岂不更好?”

“……好吧。师父是有些自私。”他轻巧地换种说法,“你师兄的资质,给太平盛世锦上添花未免浪费,师父要他惠于世间千千万万年,功在千秋。”

衡南别过头去。

“这个表情是何意。”瞎眼老道侧过眼,慢吞吞揉揉她的头发,“师父可亏待过君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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