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200)

故而围绕着武夷山而居的山民大多都从事茶业,且各个富甲一方,与北方朝中权贵大多都有利益输送的关系。比如章惇一行人此次下榻的这户黄姓人家,这家人就是做建茶起家的,自上一辈就已然与章家结了姻亲,后代子弟多有科举及第之辈,迅速从民家变为了世代传家的官商。

建茶之暴利,还引发了朝廷控制的漕马帮与东南茶帮之间的争斗。眼下东南茶帮被剿灭溃散,未能染指建州茶。建州茶依旧稀缺不已,名贵无价,其中暴利被官府及其附属利益集团所把控。

不过今日,来此游赏的章素儿脑海之中并未去想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她这几日一直打不起精神,除却因为暑热造成的身体疲劳之外,也因她一直在等曹希蕴的消息。

她知晓五月末时,曹希蕴已然南下,且出现在了南雄。算算日子,如若她要东行来建州,也该到了。

可她一直不曾等到曹希蕴露面,不由得心中打起鼓来。也许曹希蕴并没有来看她,也许她替自己解了围之后就已然离去了。

她说服自己这才是正常的,毕竟曹希蕴能为她千里迢迢南下解困,已然是仁至义尽,二人本也没有甚么交情,她凭什么期望人家来建州寻自己。

何况就算寻到了自己,又能如何?

她知晓自己的人生,终究还是要自己去面对。如若她当真想要摆脱婚嫁的约束,那唯有狠了心与家中断了关系。可偏生的,她无法狠下这个心。爹娘待她不薄,包容抚养她至今,为她操碎了心。她根本不愿伤害他们,否则莫说不孝,连生而为人的良心都丧尽了。

也许唯有“拖”字诀一条道路,她只能硬着头皮拖下去,拖到家中彻底放弃为止。

秀丽的武夷山风景似乎与她无干,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随着家人们上山,走着崎岖的山路,徐徐而行。

他们时走时停,并不着急,累了渴了就停下原地休息,过午也只是在山中亭台中落座,吃些冷食干粮充饥。他们爬上了天游峰,纵览了整个武夷山风景,望见山下九曲溪水蜿蜒流淌,如同翡翠玉带。随后又从天游峰西麓下山,夜间宿在了九龙窠谷中的黄氏茶园之内。

这里不止一间茶园,都属于这附近的茶农。章素儿在这里尝到了上好的岩茶,茶香涤去了她的烦扰,使得她内心终于获得了一丝平静。

这走了一整天,她的脚都磨出泡来,累得没了力气,夜里倒也久违地扎扎实实睡了一觉。

待到翌日,一行人用罢朝食,继续出发。这一回,终于从山中而出,过一线天、观玉女峰,最后沿着九曲溪一路顺流而下,抵达了大王峰南麓的武夷宫。

章惇比较崇道,此前也曾担任过提举杭州洞霄宫,对道家宫观他总是莫名感兴趣。一行人入内上香礼拜,章惇随后与观主道长坐而论道,家中妇孺则被安排去了武夷宫后院的花苑游赏,饮茶暂歇。

章素儿见这花苑景色别致,尤其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内里幽静闲适,不由得撇开了下人,一人独自步入了竹林之中。

她又不由自主回想起在龙虎山上的时光,她所居的院子之外也有一片竹林。韩嘉彦总会在那竹林里练剑,她就在旁边看着,悠然而没有烦恼。

她知道自己回不到过去了,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处。迷茫,已然成为了她人生的常态。她曾以韩嘉彦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但如今这目标已然破灭,再不能去希冀。

那么,她究竟该何去何从?她尚未做好真正出家的准备,也许是因为她尘缘未断。她割舍不下家人,也无法彻底割舍过去的情。而最重要的是,她的脑海中还有一段始终无法恢复的记忆,也许这段失去的记忆,才是牵绊她的最重要的尘世钩锁。

甚么时候她能够堪破一切,也许人生才终究寻到了方向。

“姑娘一人步入这竹林之中,望见了甚么?”冷不防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章素儿惊了一跳,回身一瞧,顿时由惊转喜。

“曹道长!您竟然在此处!”

身后正是曹希蕴,她唇角扬着淡淡的弧度,美丽的面庞依旧如记忆中秀丽出尘。身着八卦丝缎道袍,束玉莲冠,手托拂尘,霁月光风。见章素儿望向自己,便一扬拂尘挂于臂弯,揖手抱拳,微微颔首。

“福生无量天尊,章七娘,许久不见。”

“福生无量天尊,曹道长。”章素儿还礼。

曹希蕴淡笑道:“你不问贫道为何在此处,却说贫道‘竟然在此处’,有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顿时面上一红,垂下眸子不敢看她。这句话,已然将她期盼曹希蕴来见她的心思暴露无遗了。

竹林中一时沉默,曹希蕴望着眼前的章素儿,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些甚么。章素儿赧然了片刻,又鼓起勇气,抬眸问道:

“曹道长……为何在此处?”

“我在此处竹林静修,偏生的遇上了七娘,恐是上天之安排…”曹希蕴微微弯唇轻笑起来,又道,“我在犹豫该不该去见你,有些进退两难,故而先落脚在此处,等思索出答案,再行动。”

章素儿莫名感到心头一滞,一阵酸酸的感受逐渐在心间蔓延而开,倏然间又化为了淡淡的甜意。

“为何会……犹豫?”她怯怯问道,仿佛生怕眼前这一切都是幻觉,自己一说话就会消散不见。

“是啊,我这犹豫可真奇怪。我在汴京接到你的书信后,可是丝毫没有犹豫,背着行囊就南下了。可临到此处,却心中踟躇难前,这……我自己也没想明白是为何。”曹希蕴淡薄的面容中带上几分滞涩迷惑,没了往日的洒脱。

她与韩嘉彦可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韩嘉彦在面对章素儿时,总会闪躲退避。可曹希蕴说话异常坦诚,将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剖露给章素儿看,这着实让章素儿有些受不住。

“我还未感谢道长,千里迢迢南下,只为了帮我解困。”章素儿道。她的面颊已然绯红,自韩嘉彦之后,她从未遇见过这般能为了她做出这样不可思议之事的人。

“倒也不完全是为了给你解困,我也是为了完成老友的嘱托。浮云子道长曾嘱托我,为你恢复失去的记忆。我近些日子,也一直在研究此事,埋首书海几个月,总算是有了些眉目。适逢你来了书信,我才会南下寻你。此为其一,其二是我知你素有向道之心,也不知我此行,是否能引你入道。若然,则也是功德一件。”

曹希蕴解释到此处,自认已然将理智之中南下的目的全部解释清楚了,可她总觉得着心中还含着甚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困惑着她,难以看清。

于是她神思现出一瞬的迷惘。

然而章素儿没能注意到,她垂首低眉,心口微堵——原来是受浮云子道长之托……章素儿就知道定是韩嘉彦和浮云子委托曹希蕴,不然非亲非故,她怎么会对自己有这般大的热情。

她的神思现出了一瞬的失落。

但她还是压下了那些难以言明的情绪,正色道:“不论原因为何,道长为我车马劳顿,我都合该称谢才是。我真不知该如何答谢道长才好……”

“我自循心迹,乃是顺从天道冥冥之中的指引,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修行。”曹希蕴举步上前来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视线望向竹林深处,转而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在这竹林里望见了甚么?”

章素儿偏首瞧她,忽而轻笑一声:“莫非道长这便开始给我治病了?”

“是也,非也,七娘先回答贫道的问题。”曹希蕴道。

“我……甚么也没望见,在你出现之前。”章素儿道。

“这竹林在七娘眼中,是不存在的事物吗?”曹希蕴问。

“我心不在此处,竹便不在我身周。”章素儿垂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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