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17)

“凶手呢?”

“跑了,抓不到了,连个影儿都查不出,肯定是不小的来头。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北平别的不多,多的是将军参谋长什么的,死了一个也没啥。”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什么,问:“水户洋平呢,他怎么样了?”

越野宏明皱眉想了想,终于想起来:“樱木花道的那个好兄弟啊,这件事发生前的几天,他被少将派去延安做汇报,大约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下课铃一响,我收拾书包走了。这两天一直阴雨连绵,我走在雨中没有打伞,之前也没让司机接我。我的头发全被打湿,软趴趴贴在额前,对于这个世界,我连唯一抗争的权利都失去了。这雨不大,可是淅沥的水声一阵一阵涌上来,涌进我的眼中耳中鼻中口中,又凉又湿又滑,像一条条冰冷的蛇。我就要被它们吃了,就要被它们掏空五脏六腑、吸完血、啃光骨,只剩一张瘪瘪的皮囊……那天晚上,我又跟父亲去广和楼听戏,仍然是当红名角儿藤真健司的班底。这一回没有武夫们嘈杂的吵闹声,父亲大概能过一把好瘾罢。

这出戏是十分受捧的霸王别姬。演到第三场,虞姬一亮相,台下鸦雀无声。他又扑了粉、描了上翘的眼角眉梢,像个漂亮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在戏台子上,他是霸王的爱妃,是绝代的佳人,是爱情与勇气并重的女中豪杰。脱了凤冠霞帔,他也不过是个青年男子,有情欲,有私心,有普通男人平凡的愿望,想找个人,能被自己爱,能被自己抱在怀里实实在在地触摸。

这幕戏的高潮来了。京胡嘎的一声奏响了夜深沉,咿咿呀呀的,一声比一声悲。虞姬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面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通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他轻盈地开始舞剑,霸王开怀大笑。他又唱:“且听军情报如何。”

戏台上的他就像一场梦,同那人一样。

剧末了,虞姬同霸王帐外离别,虞姬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项羽白:“哇呀呀!”虞姬向项羽索剑,项羽摇手不与。虞姬白:“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项羽白:“待孤听来!”虞姬拔项羽佩剑,白:“罢!”那雪亮的剑刃作势就要往脖子上抹。

我的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不知为什么,我总预感到这一抹下去,只怕藤老板就真的一命归西了。剑与皮肤接触的一刹那,我恨不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对他喊:好好活着!忘了他!

当!佩剑掉落,虞姬慢慢倒在地上。虞姬死了,但他没死,他还活着,只有活着,他才能记着那个人,也只有活着,他才能忘了那个人。我看见他闭上的眼里流出一滴泪,这戏里戏外,真真假假的,有谁能说清。

项羽见爱人死了,大叫一声:“哎呀!”唱:“一见泪双倾,泪双倾,好不叫人箭穿心。俺今空有拔山力,不能保护一妇人,一妇人!”接着白:“来!搭了下去!”四宫女扶虞姬同下,四蓝龙套自两边分上。项羽白:“带马迎敌!”说完上马,四蓝龙套引项羽同下。幕落。

戏演完了,台下叫好声雷动。灯光影绰的茶楼里,人们似乎已经忘却了这动乱的岁月,忘却了国家正被迫害着、被侵略着,将要沦陷在列强的铁蹄下。我感到脸上有点湿,伸手抹了抹,全是泪。我从来没哭过,这是第一次。我偏头看了眼父亲,他的头垂着,也是泪流满面。

那晚躺在床上,我突然有点想笑。谁能料到那个天生异相的、嚣张的红发将军会是这种死法呢。第一次见他,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死。这么纯粹的人,不该生在乱世,他若不死,就只有遭玷污,被这龌龊的世界。然而我以为他会死在战场上,死在马背上,高举着刺刀,大吼着冲啊,直到最后一刻也不倒下。

他就这么死了,还真是窝囊,他要是九泉之下听说自己是这么个死法,一定会骂娘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想错了。因为十二月的月底,突然传出个惊人的消息。日本关东军驻北平第二军参谋长流川枫中将的宅邸也被一场大火吞噬,等到好不容易灭了火,官兵们在卧室大床上发现两具尸体,都是独臂的男人,一个是他们的中将,一个是本该在十六日便已经死去的东北军一三一师师长,他被铁链锁在床头,两腿的膝盖骨都废了。他的头发那么红,即使被烧焦了,也红得耀眼,就像活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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