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16)

我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怕什么。”

她说:“我听姨父说,好像要举家搬到法兰西去,因为那儿有你过得很好的叔父。我的父亲,虽然现在放不下经营了十几年的生意,晚些时候怕也会过去吧。咱们,就要离开这儿了。”

我说:“离开就好。”

她看到我面前的画,眼睛一下子亮了,走过来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那凸凹的油彩,啧啧赞叹道:“真好看,哥,这回全部上了颜色呢,比你速写本上的都好看。”

我看着她羡慕的神情,说:“喜欢么,要不我给你画一张,你当模特儿。”

她受宠若惊:“真的么,我真的也能像他一样……”

“为什么不能?”我轻抚她的头发,“你这么漂亮,画上的你,一定更漂亮。”

灯光下,她羞涩地坐在木椅中,两腿并着,手搁在膝盖上,带着少女处子似的含蓄和矜持。我支起一块画布,慢慢描绘着她花苞一般的脸。

潮水般的呐喊,像筛子里跳跃的黄豆一样噼里啪啦扑面而来,狠狠地砸,狠狠地砸,震得勃发的嘶吼和血染的躁动像一片高高鼓起的膜,绷起来,越来越薄越来越透,要破了要破了要破了!

我睁开眼,满头大汗。这是十二月十六日,我做了个撕心裂肺的梦,醒来耳边当真听到了梦中那潮水般的呐喊,在不远的大街上蒸腾。窗外天空压得很低,灰扑扑的,像正酝酿着一场愤怒的暴雨。

我抓起衣服飞快地穿好,下楼径直向门外走去,被刘妈一个箭步拦在门口。父亲坐在沙发上,母亲和表妹也都在,两个女人的表情都有些惶恐。父亲厉声说:“畜生,还想出去找死!今天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准去!”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等待佣人准备早餐。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的日子,一大早城门就被怒涛般汹涌澎湃的群众撞开,成千上万学生吸取了七天前游行的经验,确定了路线和行动策略,在严密的组织下向天桥进军。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倾盆而下,父亲悠闲地看着报纸,收音机里播报着游行示威和镇压运动的最新情况。我竖着耳朵倾听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声中,我听见了,听见压抑近百年的奴隶在咆哮:“打倒汉奸!”“反对一切伪组织!”“收复东北失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嘎吱嘎吱,收音机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像夹带着杂音的机器,若隐若现的:

“暴动的群众……天桥集合……又浩浩荡荡开赴正阳门……外交大楼……反对冀察政务委员会……”

“政府已经动用全城军警……两个团的武装军队……鸣枪阻止……”

“市民聚集一万多人……市民大会通过,反对六项主张……”

“……日军……正阳门……吱吱……嘎……”

父亲皱了皱眉,伸出手把收音机啪的一声关上。这下便只剩无边无际的雨声,连呐喊都消隐。

第二天中午,父亲照例坐在沙发上看新送来的邮报。我瞥见头版头条上印着几个油墨大字:冀察政务委员会延期成立。父亲看完一面,又翻过去看另一面。过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喷嚏,低头揉了揉鼻子,把眼镜取下来用手帕仔细地擦了一遍,擦完觉得不够,又擦一遍。等到重新戴上,铮亮的玻璃反光闪了闪,将他镜片后的眼睛染得模糊不清。

父亲端起杯子,喝茶的时候漏了些出来,在绸锦的长衫上溅出几滴圆斑。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把报纸折了几折,扔进壁炉里,上楼去了。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同我们一起吃饭。

又过了几天,学校终于复课,坐在一群叽叽喳喳的狐朋狗友身旁,我这才听说东北军一三一师师长樱木花道少将死了。十二月十六日傍晚,驻北平的日本军队架起成排机关枪,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和群众扫射。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遭到身为国民党军官的樱木花道带领部队武装对抗,在正阳门交火,双方都折了些人马。据说那时红发军官大概是犯了老毛病,带着部下去酒馆喝酒,喝醉了脑袋一热,听说鬼子血腥镇压游行运动,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了。

我问越野宏明:“然后呢,他在混乱中被日本人打死了?”

“哪儿能啊,谁不知道东北军的樱木花道一旦打起来,能赶上猫的九条命,怎么着都打不死。我听人说,这事发生后,他少将的位置怕是不能坐了,就等着上面处分。结果处分命令没来得及下达,他当天晚上居然被人暗杀在驻北平临时司令部府邸的书房里,中了好几枪,死后房子还被人放了把火,烧得连尸首都快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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