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6)

房里红发军官开始喘粗气,低声叫着:“洋平,臭小子,你慢点儿,老子迟早给你操死,啊……”我靠墙蹲下,随手抓了一把草,把它们黏糊糊的汁液挤出来胡乱涂抹在掌心里。这时一串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等我回过神,一只没穿鞋的脚已经静悄悄落地。

哥放开床单碎布结的绳子,看到我吓了一跳,小声说:“你怎么在这儿?”他看一眼客房窗子,脸色一冷:“你也……”他不再说下去,显然听见了屋里的动静。我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猫腰走近窗边,撩开窗帘往里看。他的嘴慢慢张大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啊!”房里人扯开嗓子叫了一句,立刻安静了,仿佛用什么堵住了嘴。那一声就像暗夜里的碎玻璃渣,闪了闪,转瞬即逝。

哥的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他跌跌撞撞往后退,从草丛中捡起一块巴掌大的锋利石片,绕过后院朝前门猛冲过去,光脚在地上打出啪啪的轻响。

糟!我心里叫不好,飞快站起身,鼓足了力追他,在转角处抓到他飞扬的齐肩长发,往后一拽,两人滚作堆跌成一团。

“操你妈的仙道彰!”他恶狠狠看着我,嗓子已经哑了,只能发出可怜的气音,“你他妈比老子个儿高了不起么!老子是你哥,你放手,让我去杀了那畜生!我要杀了他!”他奋力挣扎,胳膊一扬要用石片割我,我抓住他的手腕往地上一砸,他痛叫着松开手,石片骨碌碌滚到一边。

我低声说:“哥,你能做什么?去杀了那家伙?然后呢?这事闹大了,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怎样的将军?让所有人都指着他的鼻子骂,吐他唾沫,扔他石子,说他是比婊子还不如的兔儿爷?让他没了爱人又没了地位,这辈子过得跟老鼠一样窝囊?哥,好好想想,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把今夜忘了吧。”

哥慢慢平静下来,突然哭了,抬起淌血的手遮住眼,喃喃说:“我活了这么大,从没喜欢过什么人,从来没有……”

我在心里说:我知道。我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站起来:“哥,回房吧,这么晚了,好好睡一觉。”我侧耳听了听,寂静的夜,那起伏压抑的低喘已经没了。

【3】大哥的爱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撞见卫生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两个人影。水户洋平一手扶住红发军官的脸,另一手的刮胡刀蘸了肥皂水,仰头认真地帮他剃胡子。樱木花道时不时做个鬼脸抱怨:“痒死了!”水户洋平戏谑地说:“你自己刮得干净么。”

朝霞从窗外挤进来,给两个英俊男人镀上笔挺的硬边,像两尊铜像。

樱木花道和水户洋平没吃早饭就走了。

几辆军用吉普开到院门外,里面出来五六个士兵站成两排,一个上前按门铃,把刘妈吓得半死,后来才知道是虚惊一场。那年轻士兵进了门,咔地一声冲红发军官敬礼,凑近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樱木花道脸色一下子变了,匆忙披上军大衣,对父亲说:“鬼子狗胆包天,上老子的地盘找茬了,愣说我们窝藏地下抗日救国会的学生代表,被军部的弟兄拦在外面僵持不下。浩之,我先走了,日后再叙。”说完跟水户洋平带领着部下离开。

雨后的初冬清晨,院子里的草摇曳着枯瘦的茎,蒙着淡淡的水汽,有种颓败的美。那人浅灰蓝色的背影像要化在空气里,显得那么不真实。

一家人坐在餐桌边,早饭还没端上来,照顾大哥起居的小女仆跌跌撞撞冲下楼,哭丧着脸说:“老爷,大少爷又不见了。门锁得好好的,人从窗子跑了。”

母亲拿手帕捂住嘴叫了一声,似乎又要昏倒。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手重重一拍桌子吼道:“让他走,走了就别回这个家!咳咳……”他捧着心口,看起来挺难受,刘妈赶紧走上前帮他顺背。

吃过饭,管家把车停在外面,我刚要出门上学,被母亲叫住,她靠在沙发上,两脚伸出去让女仆修剪指甲:“阿彰,晚些时候你妹妹就到火车站了,你回来就能见到她。现在南方也不太平,你姨父暗里惹上冤大头,担心妹妹,就送她来北平念书,再早早出国避风头,你们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要待她温柔些。”她笑了笑,又说:“不过阿彰总是很温柔,又俊,没人会不喜欢。”

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乌突突的马路牙子。长袍马褂的臭老九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持根长烟杆吞云吐雾,遇上日本和服女人就点头哈腰几下,脊梁骨弯得能脑壳碰地。偶尔一支黄绿军装的队伍路过,马蹄踏起扑扑的尘土,把满街的阴丹士林染得像洋人相馆里没了颜色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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