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7)

兵荒马乱的年代,暂时的宁静平和不过是颗斑斓的肥皂泡,不知飘到哪儿就破碎了。

我上的是西式医学堂,大胡子洋教授指着人体神经中枢系统示意图吐唾沫星子,我勉强支起眼皮昏昏欲睡。就我来说,对针灸膏药的兴趣可能还会高些。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铃声一响我就收拾东西走了。散步穿过教堂后的一片树林,一间雪白的画室小楼出现在面前。越野宏明一干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见我就站起来。

我一愣:“怎么不进去,泽老师呢?”泽北荣治其实只是个大学生,小时候长年定居海外,师从苏联现实主义名师,画得一手好洋画。后来不知为什么回国了,在清华学文,业余当绘画老师打点零工。

越野宏明着急地说:“啧,你还是这么慢条斯理的,能急死人。泽老师出事儿了,好像惹到日本人,前几天就去避风头,现在半点消息都打听不着,也不知道被抓了没有。”

我又一愣:“啊,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说。”

“妈的!”越野宏明拍拍屁股上的灰,“指望你还不如指望个鸟。得了,你也做不了啥,我就是来告诉你,绘画课最近上不成了,泽老师回来之前,你就去钓鱼打发时间吧。”说完挥挥手,领着其他学生走了。

我在原地呆了很久,看着天边一朵流云苦笑。每周就等着这两次绘画课,现在画不成画,还真有点无聊。

走进院子,我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惴惴不安,似乎一打开门又能听到豪爽的哈哈大笑,还能看见一颗红扑扑的头壳摇头晃脑。可想象总归不能实现,客厅沙发上连那人的一丝气息都没留下,只坐着个眼睛又大又圆的漂亮女孩儿。穿一件绸缎小袄,斜分的短头发,少的一边撩在耳朵后,多的一边半垂在脸旁,学生气很足。

母亲招呼我:“阿彰,你终于回来了,这就是你的妹妹,赤木晴子。小晴,这是你哥哥仙道彰。”她有点沾沾自喜,仿佛在这种时刻才能找回一点女主人的尊严,平时父亲待客,那些话题她半句也插不上。

我扯开领带,在表妹对面坐下,笑着对她说:“妹妹好。”表妹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低下去不敢看我:“哥哥好。”我看着她粉嫩的脖颈,突然产生怜爱之情:“你真漂亮。”母亲踢了我一脚,低声嗔怪:“不正经。”脸上倒是赞许的神色。

这下表妹的脸红成了猪肝,她飞快地看我一眼,又低下头:“你也很……很……你的头发好怪。”我摸了摸被摩丝精心固定好的发型,扬起眉毛:“不好看么?”“不不……”她急忙摆手,生怕我会错意,“好看,很好看……”她又说不出话了。

母亲急忙打圆场:“啊,小晴,家里还好么?你父亲的生意做得怎样?”

“哦。”表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父亲前不久收购了锦鹏,在霞飞路又开了间分店。”

“听说云裳又出了新款的冬季夹大衣,巴黎立体剪裁,绸缎里衬,一上市就被一抢而光。”母亲的眼睛闪闪发光,“当真没有存货了么?”

“是没有存货了,但我相信姨妈若是想要的话,店里会再做一套送给姨妈的。”

“啊啊,那怎么好意思。”

我这才知道姨父就是鼎鼎大名的上海云裳服装公司的创办人,当年找了唐瑛和陆小曼当形象代表,红遍上海滩,全国名流女人的眼睛,都紧盯着云裳潮流的动向。母亲的积极似乎有了根据。

她俩絮叨着,就算听不进去,我也习惯性地微笑,表妹时不时看我一眼,马上又把视线挪开了。父亲在楼上书房里,大概正翻看账目吧。

这时大门打开,失踪一天的大哥风风火火冲进来,嘴里叫着:“花道!花道!”除了我和表妹,客厅的人见到他全愣住了,嘴张得能塞鸡蛋。他居然剪了个清爽的短发,衬衫下摆塞进背带裤,西装和大衣规规矩矩穿在身上,牙也补得很整齐。哥本来就长得挺好,个头也不矮,这样一来显得英气逼人,之前的地痞流氓样全不见了。

“阿寿,你……”母亲指着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理都不理,径直往楼上冲:“花道,花道!”他的声音在整座房子环绕了一圈,又回到客厅。

“樱木花道呢?”他的脸已经冷了,带着点焦急和不耐。屋里很安静,没人回答他,大概都还没回过神。父亲出现在楼梯口,看到他的转变似乎是高兴的,却板着脸没表现出来,语气照旧很严厉:“你樱叔早就回军部了,他是个忙人,怎能跟你一样闲。花道是你能叫的么,长幼不分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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