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8)

哥一下子泄了气,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他慢慢走上楼,跟父亲擦肩而过,走进自己房中锁上门。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我原来并不了解这个由于血缘的羁绊成为自己大哥的男人。

表妹就这样住下来,带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行李。此时正是民国二十三年冬,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没过几天便成立了,北平处于沦陷的边缘,少爷小姐们安适的日子在继续。大哥又失踪了,三天没回家。

整整一个星期,教堂后小树林里的画室门都紧紧关着,我每天放学都去那儿逛一圈,腋下夹着连纸背都画满图案的速写本,肩上扛着钓竿。

钓鱼之前我总是先去茶馆里喝两杯热茶,屋内三三两两的人显得挺空旷,一个瞎子老头背着个布褡裢,摸索着向我走过来:“先生想听说书么?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名人轶事风流韵事全有,什么关羽张飞马可波罗拿破仑白素贞潘金莲聂小倩洪秀全梁启超袁世凯蒋中正……哪怕是近年来有名的无名的元帅司令将军参谋长我都能如数家珍。老朽年纪一大把了也不怕丢了这条命您想听什么我就给您讲什么。”

我来了兴致,问他:“你知道最近来北平的那个红发将军么?”

他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啊,您说的是原东北军六二零团团长现一三一师师长樱木花道少将啊。”我一愣,原本只想为难他一下,不料他还真的知道。

他已经开始滔滔不绝:“说到这樱木花道,不能不提那一头迥异于常人的红发,黄帝龙颜、颛顼戴舞、帝喾骈齿、神农蛇身人面,此圣人皆有表异。然天生异相者是否都能成为英雄,这不得而知。樱木花道二十岁从军,跟着奉系打江山,十八年立功无数,偏偏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鲁莽暴躁口无遮拦,不被赏识,几番大起大落,直至张作霖命丧皇姑屯,才重得少帅器重。”

“说到樱木花道,又不得不提他的生死之交水户洋平。莽莽东北黄土高坡,这枪杆子的真本领,若樱木花道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若水户洋平称第三,无人敢称第二。两人早就干了血酒对月盟誓:桃园结义,当为兄弟,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此后同喝一杯水,同吃一碗饭,共助少帅称霸东北。”

“叹昔日东北王,终得了个不抵抗将军的恶名,北大营失守,关东军铁蹄踏入东三省大门。樱木花道未能及时接到撤退命令,被迫带团自卫抵抗,樱水二人领头阵杀开一条血路突出重围。只可惜红发儿肝胆狭义,为保兄弟性命丢了胳膊,从此双枪变单枪,两袖成独风……”

我不想再听下去,给了他几块大洋匆匆离开茶馆,再晚些就没法钓鱼了。

冬季的湖水像平滑冷淡的镜子,浮漂悬在上面一动不动,死了一般。我正想着心事,一只手很轻地拍了拍我,一回头,表妹红扑扑的脸跃入视线。她跟我不是很熟,可是比起第一次见面已经放松很多,显出开朗的本性,偶尔露出点羞涩的矜持,很惹人痛爱。

她在我身边坐下,小心地用黑色学生裙遮住雪白的腿:“听姨妈说你喜欢钓鱼,我就来找你,放学早,一个人挺孤单的。”她偷偷看了眼我空空如也的桶,眼睛睁大了。

“呵呵。”我笑着说,“失望么?”

“不,没有。”她赶紧摆手,脸又红了。

我看着湖水另一头鸡蛋黄大小的残阳,说:“人总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从来得不到。想钓许多的鱼,却从来钓不到鱼。”

她认真地看着我:“可我觉得,你并不想钓许多鱼啊。能不能钓到鱼,对你来说不重要吧。”

我哈哈笑了:“是啊。”

她看见我放在脚边的速写本,好奇地拿起来翻开:“你会画画?我从没听姨妈说过。我从小就特羡慕会画画的人,能把自己心中想要描绘的东西画下来,变成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多开心啊。”

我喃喃重复她的话:“是啊,多开心啊。”

她翻到内页,惊叹出声:“啊!这是你画的么?好厉害,像真的一样,仿佛正在盯着我看呢。”她继续向后一页一页翻过去:“同一个人啊,哥,是你们绘画班请的模特儿么,笑起来真好看,不笑又挺凶的。为什么他的头发都被涂成红色?”

我说:“因为红色的油画棒太多,用不完。”

她大概觉得这个理由很荒唐,皱着眉想了想,又想不出所以然,于是高兴地接受了。我冲她眨眨眼:“千万别告诉家人我画画的事儿,父亲想让我学医,最恨我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一愣,立刻明白了,惋惜地说:“真是遗憾,我一直觉得不论贫穷还是富有、不论卑贱还是尊贵,能做自己喜爱的事情,才是最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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