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24)

作者:尼可拉斯 阅读记录

独立病房的床上,护士出去了,她一个人很安静地坐着。不想哭了,终于走到这一步,已经不会再哭了。

一个人面对自己的绝症,这一路上汪袤云只掉过两次眼泪。一次是在确诊的那个晚上,她安排完了一切,到了夜里吃完饭,病房里安静下来,她才如梦初醒般开始感受这个事实:我得了癌症,我还有一年多可活,可能会更长,比如五年,可能不会。她想自己应该不需要否认,她已经过了那个遇事不顺就要否认的阶段了,只是自己身上的绝症比企业的困难要难接受许多,她起身去接了一杯水,坐回病床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水。

先治疗,该开刀的开刀,清理干净之后就放化疗,尽量杀死癌细胞,减少复发的可能性。这是我们现在准备走的流程,如果有问题,我们路上修正,走到放化疗那里,我们应该就可以知道最后结果会是怎么样……

她往常工作的时候也这样思考。

杯子里的水变得有点咸。

她哭着哭着笑了,这样想没错啊,非常理性,只是那个结果不是这个项目失败那轮融资失败那样,而是死亡,是自己的死亡。

此刻同样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更高更好看的风景,想起做手术的时候,病房外是高大的梧桐树。是那些梧桐树,让她想起大学校园。其实后来去校友会,去参加老同学们的婚礼,什么都去了,就是没有回学校去看看。或许潜意识里觉得学校已经没有值得挂念的人事物了,值得挂念就是曹明子,已经不在那里了。于是校园不是归处。

故乡或许也不是归处,她想。在京多年,早已不像个南方人。她有的时候看自己的长相身材,也会偶尔想一想素未谋面的亲身父母,他们到底是哪里人?是不是一个是北方人,一个是南方人,所以生下这样一个我?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抛弃我。

汪袤云在孤儿院住到五岁,记事了,才被领养。大概养母是看中她显得聪明,也想着她已经知道事了,就从不掩盖她是孤儿的事实。她当然爱养母,养母也爱她,但这种爱仿佛始终与亲生父母不同。养母走后,她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生活,每年过年,她除夕和大年初一会回到养母的老房子去给养母上香,初二初三与旧同学们聚会完就走。后来那房子老朽了,她只好把它卖了,于是再也没有回去过。虽然朋友们都很想念她,很崇拜她。一个一路上青云的汪袤云。

她曾觉得亲生父母遗弃自己是错误的,因为自己这样好。

现在想想,或许也不妨说幸好从未谋面。她也不想见到他们了。彼此不曾存在最好。

我的生命里只来得及存在有限的东西,那么几样而已。本来我希望我能腾空一些,再增加一部分,倒空又装进。然而现在没有机会了。牵挂寥寥,了了牵挂。

医生告诉她,转移扩散。她于是选择,放弃治疗。

然后托关系强行转院,离开,去见了曹明子。

然后回到这里。

第二天花了一天时间做检查,第三天检查结果出来,医生来告知她扩散的情况。

“还疼吗?”

“还可以。”

“那止疼药我先不给你加了。”

“好。”

见她精神不太好,医生问道:“开始嗜睡了?”

她点点头。

“那是正常的。”医生翻阅输液记录,“事情都做完了吗?”

“做完了。”

“好。往下你可能会开始越来越嗜睡,可能会失去意识,偶尔昏迷——”

“记忆衰退。”

“对,记忆衰退。性格可能也会改变。”

“我立好遗嘱了。公证有效了。你放心。”

医生看着她,她微笑着。医生点点头,放下记录板离开了。

没过一会儿,吃过午饭,汪袤云躺回病床,静静闭上眼睛。总之很倦怠,但是不想睡。外面风吹过,好像听得到知了叫,闷热的北京的夏天,据说这一周都不会下雨。

知了,知了,知了……

我希望我在记忆衰退之前陷入昏迷,就像医生预计的那样,我的某一部分神经癌变的情况比别的要厉害,它们可能仁慈地希望我去睡,比别的癌细胞下手要快。我想抱着那些记忆睡着,永远地睡着。即便经常有人说,死亡并不是永远的沉睡。死的时候,会感觉有人来接你,一切的病痛都会消失。可我的脑子要是在那之前就忘记了种种,我还会好起来吗?

我想要记得你,记得所有这一切,即便不是完全地快乐,甚至有许多悲伤。

如果我提前陷入昏迷,渐渐脏器衰竭而死,那么死的时候,还能快速地回忆一生吗?

我会想起来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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