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蛇蝎遗孀(68)
这话出口,大家都不约而同朝绿腰看去,人群里面也就她才新寡不久,主家大概也觉得这样很对不住绿腰,上前安慰她,说这都是规矩,他们也没办法,但是愿意递上红包作为补偿,绿腰露出一点疲惫而尴尬的笑,“红包就不用了,大家都是邻里乡亲的,你们尽管去好了。”
她说完一个人回到灶房。
都是残锅冷灶,幸好她还留了些面食,拉开红漆条凳,坐到桌前,拿剩下的材料拌几样小菜,天冷了,唯一的一个荤菜,凉拌猪耳朵的油有些沁住了,上面的香菜叶子倒还能捡得吃。
“你就吃这个啊?”
窗户上有人影若隐若现,露出一双漂亮的眉眼,在黄昏的光下,头发闪着丝丝金色,绿腰定睛一看,站起身,“你怎么回来了?”
“试考完了,我自然回来。”
严霁楼把包裹放在桌子上,抬手松开风氅最上面的纽扣,虽然身上风尘仆仆,但是一张脸依然干净,“看家里大门上了锁,我打听到嫂嫂在这边,就过来了。”
他站定后,向灶房环绕一圈,盯着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残羹冷炙,眉头深深拧起,“大喜的日子,外面讨饭的都抢到肉了,你怎么吃这个?”
“人都接亲去了,我一个人随便吃点就行。”
虽然寡嫂避重就轻,严霁楼依然很快想明其中症结,神色冷冽,“我去跟他们理论。”
绿腰急忙扯住他的袖子,“也算不上针对我,这规矩一直都有,人家大婚日子,翻了脸有点不太好看,你不要去闹。”
“狗屁规矩!”
绿腰硬把他扯得坐下了,“我都不气你气啥,你乡试结果还没出来,现在得罪了人,要是被告上一嘴,或者被人耍点小手段,岂不是因小失大?”
严霁楼听了这话,戾气减去不少,眼神深了深,“原来嫂嫂是为我考虑。”
“反正不要去闹。”
“好吧,听你的,”他脸上笑着,心里却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绿腰起身添了一副碗筷。
严霁楼夺过她的筷子,不让她吃了,把自己从省城背回来的月饼从油纸包里面翻出来,“咱们吃这个。”
“这是什么?”
“月饼,”严霁楼低头笑道,掏出小刀割饼,“我不在家,没能和嫂嫂过团圆夜,特意买回来个月饼,咱们再过一遍。”
“其实过不过都一样。”绿腰自己是对这些节日无所谓的,过节总要准备饮食、走亲访友,还要祭祖上供,使本就繁重的家务雪上加霜,她从小就不喜欢。
“从前的我或许会赞成嫂嫂这话,现在不一样了。”他开始觉得节日不错,就像梯子,能让世上的人踩着靠近想见的人。
这哑谜莫名,绿腰听不懂他的话,只好专心于眼下,随着刀的深入,这块花苞状的糕点露出里面彩色的千层内芯。
绿腰见这东西形状奇怪,香味也很不同,“这也是月饼吗?和咱们这儿的完全不一样,我好像没见过。”
“省城买的 。”严霁楼说。
“贵吗?”绿腰以为省城的东西,肯定是比本地要价高的。
严霁楼将刀收了,切好的部分放在盘子里,递给绿腰,“你觉得好吃,就不算贵。”
绿腰静静咀嚼,不再说话。
这下她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吃了。
外面天黑下来,敲锣打鼓,唢呐欢啼,原来是接新娘的人回来了。
那是一支百鸟朝凤的曲子,听着听着,好像真有百鸟云集。
“别管他们,咱们吃咱们的。”严霁楼道。
房中一片静默,灶洞里有火星明明灭灭,将桌椅凳腿映得发红,绿腰听见外面主事的嘉宾唱起来:
“一撒金,二撒银,
三撒媳妇进了门。”
外面的红毡上,两个喜娘迎了上去,其中一个手拿木斗,斗子里有红绿纸屑,碎麦草,还有麸子饲料。
一身大红的新媳妇被扶下轿,那身穿绿绸绣花袄裙的迎姑嫂,赶紧跟在后面,抓起斗子里的花屑,往媳妇的头上身上扬。
“一撒麸子,二撒料,
三撒媳妇下了轿。”
等新人走过中庭,到了门口了,换人又唱:
“一撒金,二撒银,
三撒撒到事主门。
赔箱子,赔柜子,
你们两口子,好上一辈子。
洞房里箱子一对对,
和和美美一辈辈。
金娃娃配了个银娃娃,
明年养一个胖娃娃。”
这首歌唱完,说明新人已经进了门了。
“新人礼成,入洞房!”这是本场婚礼的最后一句。
不知道哪个捣鬼的接了一句“明年早生状元郎!”院里的人都大笑起来。
世上的婚宴都一样吗?
兄长成亲的时候,他人在淮南,当时年少,身处异地他乡,还没有站稳脚跟,琐事缠身,荒腔走板,仿佛行到陌路,因为曾经誓不成名不归乡,加上不想面对多嘴的亲戚们,所以错过了那场盛宴,虽然他也后悔过,但是后悔的内容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他忽然想起,他还曾在梦中梦见过新娘,后来写信当作笑谈告诉哥哥,哥哥笑他是不甘人后,也想娶妇了,他读后只觉得诧异,因为他是从没有动过儿女情长的念头。
光影流转,他脑中的新娘形象逐渐与身旁的人重叠。
人都在外边,除了小孩们,全跟着闹洞房去了,后院一片静谧,只有锅灶底下偶尔的炭火爆裂声,火光投射过来,将绿腰身上的粉色袄裙洇染成大红,连同那上面的燕雀织花,像活了一样,马上就要飞走。
绿腰专心吃盘子里的食物,抬头就见严霁楼忽然满脸虔诚地盯着她,然后问:“你跟我哥当初成婚也是这样子吗?”
这话问得古怪,绿腰低头咬了一口剩下小半的月饼,敷衍道:“都是一样的。”
世上成婚都是这套,看热闹的是宾客,新郎新娘只是演戏的人而已,和皮影戏上的小人儿没有区别。
“嗯。”严霁楼也再不问了,低头沉思。
“你考得怎么样?”绿腰想起来正事,借着这个岔开话题。
“很好。”
看他不屑一顾的样子,绿腰被逗笑,白他一眼道:“小心乐极生悲。”
“老天爷对我再不眷顾,也不可能让老虎变成兔子。”
多么自负的一句话,真是少年意气,绿腰只好笑道:“祝小叔金榜题名。”
锅里的水开了,沸滚不止。
严霁楼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轻轻挑眉,“这月饼还可以蒸,蒸热的话是另一种味道。”
他切好以后连碟子放进去,估摸着温度合适,便拿出来,捏在手里,递到绿腰嘴边,“嫂嫂吃。”
绿腰犹豫片刻,房间里没有人,只有锅盖被揭开,里面不断蒸腾出的白色水雾,雾气缭绕,站在灶台边,她几乎看不清严霁楼的脸,只知道他递给自己食物。
加热过的糕点清香诱人,她低下头去,轻轻咬了一口。
严霁楼见状露出微笑,心满意足把剩下的丢进自己嘴里。
绿腰被他的举动骇了一跳。
他全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面孔洁白无辜,“趁热味道更好。”
绿腰把锅盖盖上,那些潮湿热烈的气息萦绕在周身,叫她觉得湿漉漉的。
严霁楼在她身后道:“你知道吗,这家月饼店的老板说下次可以一起去,刚出锅的味道最好。”
绿腰背过身,打断他,“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路过前院,可以看见窗纸上透出来的影子,新人正在咬苹果,那是一种常见的闹洞房方式,线一抽,苹果被抽走,男女的嘴唇碰到一起,新郎新娘害羞得逃开。
房子里面传来欢声笑语。
“你在看什么?”绿腰扭头向后看去,窗户上人影幢幢,杂乱纷沓,里面闹洞房的人不知道又在做什么令人难为情的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