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嫁侯门(6)

第二次见便是在母亲逝世时,十岁的姝黛看着襁褓中小小一只的尤翊,惶惶不知所措。大姨母穿一袭云纹缕金褙子半蹲,宽厚的手掌揽过她,在她削薄肩膀上拍了拍。那掌心暖润有温度,让她记忆尤深。

之后姝黛每年都从江南寄些水果茶叶,姨母有时也让人捎带物品来,算是一种走动。

此番到邺京,是她的权衡之举。或还可在姨母身边观一观京贵风头,待把母亲买下的宅邸收回,再仔细下一步打算。

否则留在平江府,她亦不舒坦。

正游神中,廊上传来裙裾拂风的碎响,听声音似有几个人。她只当姨母来了,连忙匀出笑靥站起:“姨母……”

甜柔的嗓音,抬头看,原是个穿紫色褙子盘圆髻的高阶女仆,身后跟随两名丫鬟。妇人身量适中,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小的那只双眼皮,大的单眼皮,如此一相衬,差异倒不明显了。

姝黛稍稍一愣,便弯起红唇,从容唤了句:“俞嬷嬷好。”

大夫人身边的俞嬷嬷,七年前见到表姑娘时,才是个纤弱小女。没想到那匆匆一眼,还能记得自己。

一时上下打量,且看姑娘家娇颜绝丽,慵松中带着一缕媚,不拘不疏怯,心里不由得暗叹。温润道:“大夫人听说表姑娘来,欢喜不已,让老奴接姑娘去后院,请随我来。”

“喏,辛苦俞嬷嬷了。”姝黛谦虚一揖,带上络雪跟着起身。

一路游廊回转,只见到处挂着红灯笼与彩绸,窗棱也贴着囍字,不由启口问道:“听前头管家说,昨日才刚办过喜事,姨母信上未提及,不知是哪位表兄或姐姐,姝黛应当早些准备礼物则个。”

俞嬷嬷脚步慢下来。

四小姐的这桩婚,提起来真可谓一滩浑水,在京中被议论有些日子了。从议亲到成亲哪一步都办得大夫人焦头烂额,此刻还在后院捏额头呢。

看在表姑娘记得自己的份上,俞嬷嬷有心稍作提点,便道:“是四小姐,与邬府三公子的亲事。大夫人念及时间仓促,怕表姑娘一路颠簸劳累,故而没说,表姑娘勿往心里去。”

特地在“邬府”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姝黛垂眸,这位四姐姐温菡她记得,比自己要年长一岁,初见时拍着胸说邺京有全天下最多好吃的,直让小姝黛惦记了许久。

温菡两年前定下的亲,定的乃是散骑常侍赫家的大公子,职任定远将军。

关于温菡和定远将军的亲事,姨母十分高兴,特特在信中提过。说男方忙于打仗成亲晚了,比温菡大上七岁,大点儿好,能疼人。还说赫家与庆绥侯府隋家是姻亲,庆绥侯府老夫人乃是开-祖-皇帝的义女、先帝的义妹,这层关系不是谁想就能攀上的,所以姝黛记忆深刻。

怎么忽然就换了个人成亲,换成邬府了呢?

她微抬杏眼,看俞嬷嬷颔着肩兀自碎步端行,似乎不爱提及,也就纳在心里头没问下去。

忽想起进府时看见的破桶和泔水,等闲谁敢在官家门前造次?怕是有些渊源。暗自庆幸昨夜在酒楼住了一宿,避免了唐突尴尬。

便只望向院子里剪裁精致的花草,夸赞道:“姨母惯是体贴人,我心晓得。瞧府上的植卉打理得真好看,像画儿一般。”

俞嬷嬷晓得她听明了暗示,都道商女心多繁密,看来果是个通透的。

也对,由后母养大的继女,怎可能没点儿计量。看表姑娘姿容姣娜,雪肌蜂腰,慵慵悠然的气质,身上用度无不美贵,她若是个老实的,何能过得舒闲?

听说把江南道首富嫡子的亲都退了,进京来投靠,如此狠下心的魄力,之后指不定攀附哪门高枝呢。

俞嬷嬷有心留路,便跟着附和了几句,说京中各家都比花比草的,大夫人这座内院的设计亲力亲为,很得到众人夸奖。

而后继续往景弘院走去。

*

上房景弘院里,静心用的芦荟熏香在纹理细腻的瓷盘上细烟袅袅。大陶氏靠坐在正屋的锦椅上板着脸,眉头蹙成团,让身后的婢女按捏太阳穴。

谁家做的事,真是可恶之极,害得大陶氏今儿早上丢大脸了!

昨日才办过亲事,府上喜气还未散,却被人在门前倒了馊桶——传出去,各家圈子里又有得笑谈。

还是在晨昏定省的时候,那会儿管家也在前院训话家奴,竟然没个人发现。下人匆匆跑来禀报的时候,二房夫人卓氏的快意都快写到脸上,直唤道:“大嫂赶紧前去看看,看谁敢张狂如此,仔细告到皇上跟前去!”

卓氏托着大陶氏来到府门前,看到那几只破桶、破鞋、满地流的泔水,两腮的肌肉终于是绷不住。

破桶意即破罐子破摔,破鞋也在讽刺四姑娘吧,这招真够绝的。

卓氏帕子捂住口鼻,用咳嗽掩饰笑声,扭着屁股就回后院。

当大陶氏她没发现?

这门婚事办得,桩桩件件真是气诶。

此刻蔡田家的站在旁边,边沏茶边安抚道:“尚书右丞府上也真够阴险,昨日四小姐出阁喜宴,他们却是平和的参加了,转头却在咱们府门倒馊水。甭怪老奴以小人之心揣度,此事非他们做的不可。自家姑娘相中的女婿看不住,被抢走是没本事,却怪到我们四小姐头上来!”

“尚书右丞,掌辩六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者。他可好,带头使阴招,知法犯-法么!”

大陶氏听得不说话,一袭碧霞缎料罩衣跟着憋闷的气息起伏。她近二年略比从前发了福,也就是想着两个儿子都娶了亲,马上四姑娘又要嫁入散骑常侍赫家,诸事宽悠了。

谁曾想到赫家的大公子竟然去年秋天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了呢。

婚事也就没了下文。

四姑娘温菡和尚书右丞府的凌三小姐关系好,去府上玩的时候,被虫子咬到,正好遇上邬家的三儿子邬奕颢,便问他借了手帕。谁知竟看对眼了,借了帕子还帕子,两厢相处上。

可这邬三原是尚书右丞凌家相中的女婿,结果就被温菡抢到手。

起先是瞒着所有人的,今年春日细雨蒙蒙,众人去百卉园踏青之际,却被撞见他两个在偏僻小阁中私会。

那么多家官贵在场,再也藏不住,谁都知道了,只好匆匆议婚。

议婚之前,尚书右丞凌家的二公子上门去,砸了邬家的前院,凌三小姐也与温菡彻底断掰了。

那邬家虽是百年的门阀,可邬老头子在朝中不过挂空名的寄禄官,没甚实权。六七个儿子也挤在一座四进的宅子里,将来各房还要娶媳妇,屋子都不够住。

邬家正愁弄不到钱呢,可好,自个四姑娘送上门来,可不逮着他们温府往狠榨。婚礼之前提这提那的要求,彩礼也给的少,还要大陶氏她闺女的嫁妆高。理由估摸着就是,四姑娘温菡已经被他邬家老三睡了,不娶就是不洁,非嫁他不可。

可没把大陶氏气得一口老血呛喉。

大陶氏原本指望四姑娘嫁赫家,赫家主母是庆绥侯府老夫人的女儿,攀上赫家就相当于攀上了庆绥侯府这门高枝。

谁曾想闹这么一出。

赫家大儿子战死还未满半年,四姑娘这一嫁,别说尚书右丞凌家闹翻脸,还把赫家连同庆绥侯府都一同得罪了。

庆绥侯府的处事一贯弯绕玩得甚阴,要么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要么犯上了准不会落得太轻松。

侯府的隋老侯爷前两年刚过世,老夫人本就受了打击,这大外孙子又战死,更是病得数月躺在床上。正节骨眼儿,如今自家四姑娘再另嫁,他们明面上安妥,私下不知如何做想。

可得罪不起啊。

大陶氏叹口气道:“也未必是尚书右丞凌家捣的乱,昨日宴客,他们凌家却是来参加的。反而前亲家赫家府上没来,没准赫家干的也未必。”

蔡田家的不解:“可赫家虽不来,庆绥侯府莫不是来了吗?还送上一份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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