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乱(43)

作者:风为马 阅读记录

他想要从夏郡的土地下手。

伏霄在递回京城的密信上留了一手,真正的心声没有对老皇帝说。

皇帝一生没有出过京城,坐在皇宫里观测天下,难免偏信眼前所见,伏霄出宫却实实打实见到了皇权之外的东西。老皇帝不会懂,所以在他的上表中只能所有的过错都是百姓愚钝,但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并非“教化”,士绅豪族是不可忽略的痼疾。

贪欲无限而圣人有限,无限的贪欲垄断了有限的财富,这就是夏郡的症结所在。

平民和士族天生就处在衡器的两端,而一切的砝码天然地向士族流淌。所有的动乱都来源于两边重量的失衡,伏霄知道让这座衡器始终平衡是不可能的,他想做的是挡在这架衡器中间,尽可能减缓结局来临的速度。

沈綝已不是少年,身体里的狂放和恣意早已经被抽离,并不为此感到热血沸腾。在听了一整夜窗下的虫鸣之后,他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再一次临险绝,踏山川。

他用了七日七夜才走出了那座山,离开山道登上平直的官道时,车夫感叹一声终于走到了平地。沈綝这时忍不住地往回望,天高云淡,翠色屏障之后,那座令他滞留了数月的山,此时看起来仅以双目便可丈量。

几日后伏霄站在官道的尽头迎接沈綝的车马,他看着沈綝略显疲惫的眼睛,笑道:“终归是熬出来了。”

沈綝下了车,深深地一揖:“臣是来报殿下知遇之恩的。”

遂拿着吏部的公文去了府台衙门,夏郡的变动终于结束,一切似乎都在走向正轨。

很多公务问题初时看起来虽然难缠头疼,但其实只需要一次人事任命便可以完美解决。

因为最初的问题其实就出在人身上。

比如崔梨被指为盗贼的案子。

蔡殷既已经倒台,之前由他牵头,几个县官与灵佑门私相授受的事也就被放到一个微妙的位置。大家跟在新来的知府屁股后面好几日,眼看着沈綝并没有追究府衙内外不能平账的纠纷,还在观望的各方势力便放下心来。

所以崔梨的案子放到现在,已经不算个事,拖一拖,等到大家都忘记,也就没有人眼巴巴望着判决。伏霄再往府衙去探望了一两回新到任的沈綝,就连最初那几样如山的“铁证”,也不翼而飞了。

第35章 龙虎乱.35

听说崔梨从牢狱中出来,卢毓在相思病和伤心病的摧残下,眼泪哗哗流了两大碗。

此时竹小仲得目力尚未恢复,仍是个凄凄惨惨的半瞎,拄着一根老竹杖,在卢毓身边道:“可怜我们兄弟,一个我脸上挂两个碳球,一个你脸上挂一对核桃。”

卢毓睁着一对红肿核桃眼,看了看竹小仲那对黑黢黢的眼窝子,心中一酸,眼泪倒是不流了,只道:“你放心,我一定找名医帮你复明。”

竹小仲经历一番皮肉之苦,反倒静了心,说出的话全然不像个孩子:“我看不见这段时日,也想明白许多,从前用眼睛看却总也看不分明。复明的事,全在天意,即便看不见了,我也没什么怨恨的。”

说得卢毓暗自羞愧,自己的心性还不如一个孩子。后面一连几日,都注意时时稳重,也是奇怪,这之后他再温书,竟有了些心得见解,令他父亲殊为欣慰,便放松了对他的看管。

卢毓因此得了时机出门。出去头一项要务,就是溜达到江边去看望崔梨。

江上风平浪静,崔梨站在堤坝上,迎着灿烂的阳光,发丝被风吹得轻盈扬起。卢毓心跳不已,加快脚步穿过一丛丛芦苇,临到快登上去时,又仿佛被什么牵绊住,就这般犹疑着走到了崔梨的身边。

阳光将他的脸晒得发烫,他低声喊道:“阿梨。”

那小姑娘伸出食指嘘了一声,眼睛望着江中的沙洲,似在观察什么。视线落处,拴着两艘小舟,沿岸坐着几个人,专心致志盯住江面,正在垂钓。

卢毓屏住呼吸,细细分辨那些人的模样,其中一个是老梧,另外两个——他不自觉“哎”了一下,道:“是昭王殿下和师公子。”

崔梨懒懒地应了一声,道:“这两个人,总是跑来跑去的。”

跑来跑去的昭王殿下这一次还是蹲在鱼篓旁,神色痛苦地数着里边上钩的鱼。

师无算对钓鱼并无兴趣,此行只为陪同,所以一登上沙洲,就坐在张小马扎上,神色淡淡地眺望那些隐入天际船只。

在前面,老梧手执钓竿,自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意气,头也不回,对伏霄道:“虽说鱼不记事,可殿下再这般盯着,只怕满江的鱼都要得了口信,再也不上你的钩了。”

伏霄丧气道:“老先生莫打趣我了。”

老梧哈哈笑道:“对不住,殿下救了崔梨出囹圄,老头子还要好好谢你。可是我身无长物,这篓子鱼,殿下就拿去吧。”

伏霄将鱼篓盖子合上,站起了身,踱至老梧身边,摆手叹气道:“若非老先生沉得住气,先安抚过了崔梨,今日我的事也难做成。老先生的远见,实在令我等佩服。”

老梧道:“到了我这个年纪,见识总要长一点,否则也对不起过去几十年吃过的米。”

“江上渔夫若有先生的渊博,那天下读书人便要羞愤欲死了。”

“殿下这么说,才令老头子羞愤欲死啊。”

伏霄笑了笑,坐在老梧身后,双手拖住腮,“韦先生如今还不肯对我讲明实情么?”

沙洲上的声音忽然像停止了一般。师无算不声不响地转过来,但令他意外的是,正在说话的那两人并没有呈现出剑拔弩张的气氛,连一丝情绪起伏都没有,似乎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飞鸟横渡江面,风将另一侧的芦苇丛吹得如同波浪起伏。

对面那人神色未变,捏着鱼竿道:“你是何时猜到的?是头次相见时,还是那晚在江心?”

伏霄惭愧道:“都不是,动用了一点小聪明,知道先生当年在牢狱之中留下了寒腿之症。前次见先生在狱中犯了腿疾,我便留了心,于是顺着去调查了一番,便知道了。”

“哦,”韦敦始终没有回头,泰山崩于前也不值得他放开手中的鱼竿,“殿下现在想怎么做?将我绑回京城为圣上炼丹,还是就地将我杀了,成全你一世清名?”

伏霄道:“韦先生言重了。我的确曾经进退两难,但是前日我却有了第三种想法。”

韦敦的眼梢儿稍稍侧过来。

“我的昭王府颇为清净,先生是否愿去做客?”伏霄直直盯着他,忽而笑了一笑,“韦先生可相信我?”

可喜可贺,昭王殿下的争储之心,从围场开始埋下种子,入夏郡时受浇灌,如今似乎是冒出了第一股苗头。

师无算在两步开外默默听着,暗想这未免太直白,韦敦逍遥山水这么多年,不一定会答应再次入世。可是转念一想,这老头本就古怪,若循规蹈矩,反倒入不了他的法眼。

这本思忖着,那边韦敦已站了起来,将鱼篓提起,对着阳光看了看里边活蹦乱跳的鱼,轻轻笑了一声,蹒跚地拖着伤腿走到滩涂之外,将鱼篓倒扣了下去。

几尾鱼蹦跳着入水,在水面溅起层层涟漪,而后消失不见。

“最后一次钓鱼了。”韦敦如是道。

他拍了拍掌心,挽起袖口将鱼竿背在身后,悠然穿过两人,走到了自己的船边解开缆绳,曼声合着江上的渔唱,长篙一点,轻快地划出丈远。

师无算站起身,看他撑船远去,口中讪讪地“哎”着,远处韦敦却扔来一句话:“若是怕我跑了,便随我一起上山一趟吧。”

呆愣的时刻,伏霄冲他粲然一笑,牵起他的袖子,拽上了船:“前辈,且等等我们!”

再一次上小归山,心境却与前几次全然不同。大抵因为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上山了,那些看惯的山石树涛,此时却仿佛焕然一新,令人如何都看不够。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