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花六照(23)

我在大学时代有一位比较接近的老师,他是陈寅恪晚年的得意弟子,解放前岭南大学最年轻的讲师,现在则是中山大学的历史系教授金应熙。金应熙和沙枫是从中学到大学二年级的同班同学,常常和我谈及沙枫。

那时金师正在致力于“四裔学”的研究,“四裔学”是研究古代中国边疆少数民族兴革变迁的一门学问,要涉及“死去的文字”(dead language),人名地名都“拗口”得很,我一听就头痛。那时正是解放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一九四八年,有一天金师和我谈起沙枫,他说庆和是他朋友之中对解放战争的进展最为关心也最为熟悉的人,各个战场的变化,双方的兵力部署、番号等等他都有研究,比当时上海一家知名杂志的军事记者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后微带感喟的笑道:“我熟悉的是古代的‘死去’的东西,他熟悉的是现代的活事物,有意思多了。”

这是我认识沙枫的开始,认识到他是热爱祖国,关心社会主义事业,脚踏实地,认真工作的新闻从业员。

正式认识了沙枫之后,他给我的印象是人如其名,庆和对人永远是那么“和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和人吵架,对朋友总是那么热心肠。而且这和气并非只是无原则的“老好人”,对朋友他是既有关心,也有互相勉励,劝善规过的。

第二个印象是他做人做事做学问功夫都是脚踏实地,他走的道路,借用李广田论朱自清的话来说,是“既非一步跨过,也非趦趄不前,而是虚心自省,一步一个脚印走上去的”。

最近几年,他对中国古典文学英译的比较研究攻研甚勤,和我谈论诗词的时候也比较多。有一次他偶然在英文刊物中发现我的一首词英译,这首词是我写在武侠小说中的,他比较了译文,连带对我那个回目“何须拔剑寻仇去,依旧窥人有燕来”也发生了兴趣,问我:下联似乎是古人的诗句,是黄仲则的还是郁达夫的?我说你的眼力很不错,是黄仲则的。他叫我找原诗给他看,我手头没有黄仲则的《两当轩》,只能凭记忆抄给他。他因为要写成文章,必定要找原诗校对,我记得郁达夫的小说《采石矶》中引过这首诗,既然没有《两当轩》,只好叫他去找那篇小说来看。后来他不但看了郁达夫那篇小说,而且为此在旧书店里买到了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买了回来,精心细读,这还不算,还研究出黄仲则最喜欢写燕子,以及郁达夫所受的黄仲则的影响,以及晏殊、苏曼殊等人有关燕子的有名诗词,以及各种对这些名诗词的英译等等,作一比较研究,才写成一篇不过一千多字的短文(见《中诗英译絮谈》的《似曾相识燕子诗》)。

这是何等认真的工作态度,何等踏实的做学问功夫。我是小时候就由外祖父教我诗词的,长大后虽然也还常读诗词,却只是遗兴,远没有他用功之勤。最近几年,他对诗词的知识,确实已经超我远甚。

这只是一个例子,相似的例子还有许多。

据我所知,他的遗稿由他的好友杜渐收集整理,编成《译林絮语》二集、《中诗英译絮谈》等四五部书,更由他的好友龚念年校阅,交大光出版社出版。

良师益友,遽尔云亡。我除了记得他对我的鼓励,除了拉拉杂杂写这篇文字之外,还能再有什么纪念他呢?

(一九七五年四月二十一日香港《大公报》)

补记:在十年“文革”期间,我只写武侠小说和棋评,文史小品杂文等等均已停写。这篇《悼沙枫》是唯一的一篇例外。沙枫是因工作上的不如意,患上精神忧郁症,在医院石阶上滚下来致死的。有人怀疑他实是有意自杀。(九八年八月补记)

论黄巢 怀高朗

作者:梁羽生

落第进士

黄巢是唐末农民起义军的领袖,也是充满传奇性的历史人物。

他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农民领袖,曾经几次应考进士,都名落孙山。他又曾经和王仙芝(也是后来的农民军领袖)一起做过私盐贩子。贩卖私盐是犯法的,也是被士大夫看不起的“下等人”。而黄巢却以“落第进士”的身分去做私盐贩子,这种行为在当时来说,确是惊世骇俗。但他正是因为看透了朝廷的腐败,说朝廷好像臭气薰天的马厩,立志要“洗濯朝廷”(《新唐书》),这才绝志仕途,决心和过去告别,投身到“下层社会”的。

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侏儒”,中国也有句俗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说的就是罗亭这种类型的“秀才”。中外都有这种观念,知识分子“造反”总是不能成事。

但黄巢并不是罗亭型的知识分子,他这个秀才(论功名其实他已是比秀才高一级),却是坐言起行,说干就干。他的造反,最后虽然还是以失败告终,但却摇撼了李唐王朝,“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遍公卿骨。”把皇帝都赶出了京城,逼得要到四川逃难。

他是名副其实的“文武全材”。论军事才能,唐朝的许多名将,如王铎、尚让、高骈、张承范、刘巨容等人,都曾经是他手下败将。公元八七四年,王仙芝起义,第二年,他率众数千参加,八七八年三月,王仙芝在湖北黄梅县战死,他取得起义军统一领导的地位。八八一年一月,就由潼关打进长安,唐僖宗李俨逃到四川成都,黄巢自己做了皇帝,建国号为“大齐”,不到三年时间。

黄巢的诗

论文学的才能,他留下的诗文虽然不多,但只要看他的两首《咏菊诗》,也可见到一斑。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金甲为菊花别名;唐代战士穿着铁和皮做成的甲以护身,此处双关。)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以桃花一处开。

(青帝为传说中司春之神。)

何等之有气魄!吴法(即高朗)的《黄巢传》在谈到这两首诗的时候说:“这种冲天的战歌,没有雄伟的气魄,热烈的感情与崇高理想的人,是绝对做不出来的。”自属的论。

但这样一个文武全材的农民领袖,在许多封建时代“史家”的笔下却写成了“大魔头”,好像是完全失了人性的“怪物”。这些“史家”对“黄巢起义”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来诬蔑的,最大的诬蔑是说他“残暴”,“杀人如麻”,甚至造出“黄巢杀人八百万”的传说。如果黄巢真是乱杀人的话,他又怎能得到人民的支持?

其实从“正史”中也可找到一些有关黄巢义军纪律严明的纪载,如《新唐书》纪载黄巢攻下洛阳时,唐留守使刘允章领百官迎谒,巢入城“劳问而已,闾里宴然”(意思是:黄巢入城慰劳百姓,地方百姓安然无事)。又当黄巢进入长安时,《新唐书》的纪载,也是长安人民“夹道聚观”,并不害怕义军,且是欢迎义军的。

但这些都是零星纪载,如果没有一部《黄巢传》的话,最少,对我来说,我还是觉得对黄巢不够公平的。

高朗其人

幸好这个工作已经有人做了。他就是曾任香港《大公报》副刊编辑(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五年)的高朗。他是聂绀弩的同乡,湖北人。我和绀弩认识,就是他介绍的。他死的时候(一九七七年三月)是《新晚报》撰述员,这本《黄巢传》是他用“吴法”笔名写的最后一本书。

我该怎样说才好呢?谈到这本书,我是既为他庆幸,也为他惋惜的。庆幸的是他终于得偿所愿,在死前给我们留下了一本较有分量的历史著作。可惜的是,他死得太早了!

说他“终于得偿所愿”,需要一点解释。从五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差不多二十年时间,他长期担任《新晚报》副刊的领导工作。但他却实是不适宜做领导工作的。他曾经不只一次向我表示,他最大的兴趣是读书和写作,希望能够像我一样,做个“散人”。不过报馆方面找不到适当的人替代他,直到七五年方始让他得偿所愿。他也是在做了专职撰述员之后,开始写《黄巢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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