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花六照(34)

习习的风儿吹着女人们的香襟。

按:凡尔赛在巴黎近郊的凡尔赛城,始建于十七世纪,后来成为法国帝王的行宫。一八零四年拿破仑称帝,和他的皇后约瑟芬也曾住在此宫。镜楼是宫中一个著名建筑。凡尔赛宫一面是大花园,另一面有放射形驰道通向市区。这首诗将眼前的景物与古代的历史结合,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形式上隔行押韵,颇具音律之美。

二条城

同样的历史感慨,见之于作者在旅游时所写的《二条城》。城是德川家康(一五四二至一六一六)所建,虽然没有凡尔赛宫那样宏伟壮观,但德川家康在日本历史上的地位却是非常重要,可以和拿破仑在法国历史上的地位相比。

二之丸御殿有画栋雕梁,

千匹骏马在屏风里驰骋,

料不到德川亦有恐怖病,

地板踏出了夜莺之声。

妃嫔们小心进酒,

家臣们跪出忠贞,

佩剑的武士到哪儿去了,

只留下小池的水澄澄。

按:诗中的“德川”即德川家康。京都本是日本的古都,一六零零年,德川家康击败丰臣秀赖后,在江户(今东京)建立封建政权,对内抑削藩侯,大权集于幕府。史称他为“江户幕府的创建者”。江户幕府维持了将近三个世纪(一六零三至一八六七)才“还政天皇”。一八六八年明治天皇迁都江户,改称东京,幕府制度方告终结。相传德川家康疑心甚重,居处地板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一踏上就会发声,防刺客也。

神州异域 时空交错

柳北岸的旅游诗还有个特色,是在异国的胜地联想起中国的山川,抒发游子的心情,作出时空交错的比较。我想,这也说得是作者的“中国心”的一种表现吧。下面就是两个例子。

看过了三万六千顷的太湖,

登上了三万九千级的黄山,

人比蚁还微还小,

大地是绿绿斑斑。

目前的山庄是用手所砌,

妙处是蠕动的女女男男,

在穴里饱赏小涧枫林,

领略了幽芳与清山风。

——摘录自《椿山庄》

按:这是作者在日本游览了“椿山庄”的联想。椿山庄是东京名胜之一,日本高僧一休和尚开山堂的地方,作者登椿山庄而联想到中国的太湖与黄山。前者是人工所砌,后者则是大自然风景。但作者并非抑此扬彼,而是认为各有妙处,这也显示出作者在美学上“兼收并蓄”的观点。

弯弯曲曲小道,

处处流泉潺潺,

白鹭笑指赤脚的人赶路,

仿佛是杏花春雨江南。

——摘录自《伊豆道上》

按:伊豆是日本著名的风景区,颇有中国的江南风光。“白鹭笑指赤脚的人赶路”,构想新鲜,喻象生动。

花与树

托物起兴,是中国诗歌的一种表现手法,“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如李商隐之咏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苏东坡之咏杨花:“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似,无情有思。”诗的形式容有新旧之分,但这种抒情手法却是一脉相承的。在柳北岸的旅游诗中也有许多“咏物”的诗篇,是借所咏之物抒情,且含人生哲理的。例如《花与树》:

谁说四季有不谢的花,

谁说万年有常青的树,

过往的皇帝希望岁月长春,

但终于不能永听晨钟暮鼓。

庶士看见花树似薄还浓,

希望减轻的是大寒大暑。

其实何须为花树生了幽忧,

乱世的人有的是长叉利斧,

且看荒烟乱草的前身,

当年住的还不是高僧贵妇。

能站一站就算是人生,

应为落日和花树相映而欢呼。

攻城穷凶杀人盈野,

能站一站已不算辜负,

休怨轻浅飘忽的时光,

秋虫之鸣,正是花树灿烂的脚步。

肚皮里纵有希望的灰尘,

可把灰尘看成花树的香馥。

诗人因花与树而引起的感慨是深沉的,结句“可把灰尘看成花树的香馥”所含的哲理尤其值得咀嚼。

游子自比蜗牛

又如《蜗牛》:

廊下有不少欢颜,

一只蜗牛却在石缝中受苦,

它背上一个壳儿,

慢吞吞地找寻归途,

因为冬天即将到来,

该爬回故居忍受孤独。

……

故居有绮梦系心,

待春天到来再爬向山麓,

探问那坚深弥久的爱情,

看看旧侣是否蓄上了黄胡,

万一看到的只剩一个壳儿,

它亦可自由爬到了他处。

剩下的自由可以凝神细思,

或再找个隙儿来一回踏步,

在丁香花旁嗅嗅香味,

在木槿叶上啜啜清露,

宇宙既是上帝所营,

除了羽化谁说是无权安住?

蜗牛而有绮梦系心,把“蜗牛”和“绮梦”相连,真是妙句,充分显露出诗人的浮想连翩,构思独特。但读者也不难理解,因为蜗牛的绮梦是因怀念故居而引起的。作者把蜗牛拟人化,看来是把蜗牛比作异乡的游子的。

这个“蜗牛”是“背上一个壳儿,慢吞吞地找寻归途”的,这象征了游于思归的心情;而蜗牛的“自叹”自己的壳儿重得可怜”,这个壳儿当然亦有双关意义,可以理解为令游子滞留异乡的包袱。看来,作者也是以“蜗牛”自况吧。

步儿踏碎旅人迷惘

柳北岸的旅游诗不但擅于描写各个不同地方的特殊景物,也擅于描写“特殊人物”。例如他写日本的艺伎:

肩儿披上了云和雾,

脸儿贴上了花黄,

香味从袖子里喷出来,

琴声透过了纸窗。

镜里有隙影风光常临,

亦有春浓秋洁来往,

多彩雨虹任扇儿轻摇,

步儿踏碎旅人迷惘。

红灯转移盈盈倩影,

酒瓶儿在柔荑的手中发狂,

说是蕴蓄无限情意,

给旅人献上了珍珠时光。

鸭川的水不舍昼夜,

旅人从笑声中相忘,

京舞文乐温存片刻,

休管那西厢月色如霜。

这首诗的表现手法是很新颖的,“写实”和“象征”并用。第一节是艺伎出场的画相,“肩儿披上了云和雾”,云和雾象征所披的轻纱;“脸儿贴上了花黄”的“花黄’则是实物(古代女子的面饰。《木兰辞》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句)。第二节写艺伎之艺,“多彩雨虹”象征彩色的扇子摇动时给人的感觉。三四两节写旅人的感受(包括作者自己)。“从笑声中相忘”意境超脱,“休管那西厢月色如霜”更留下不尽的韵味。

从形式上说,这是一首典型的格律诗,句法齐整,通篇押韵,可见作者修辞的功力。

江湖载酒 避世佯狂

柳北岸的诗,在表现形式上属于格律派,“使人有整齐、端正、稳健之感”(赵戎的评语),但其内蕴的“诗情”却是“浪漫”的,我很喜欢他的一首题为《牵惹》的小诗,就以这首诗为例吧:

望望山山水水,

给心灵讨了一个喜欢,

而今又从九州飞过,

送行的云团千万。

碧浪朱栏系心,

风吹落花纷乱,

真是梦中寻梦,

只惹得一片悲酸。

昨日看过纱灯闪闪,

坐过了笙弦交织的床,

目前剩下千丝别绪,

付与竹影纸窗。

天边的落霞岂有今古,

江湖载酒才是避世佯狂,

浅颦深笑都已消失,

谁想春红秋白,月黑山黄?

这是收辑在作者的日本纪游诗集《旅心》中的一首小诗,戏剧有“主题曲”,这首诗或者也可说得是《旅心》的主题诗吧,因为它表达的就正是作者的“旅心”。“落魄江湖载酒行”,柳北岸用上杜牧的诗句,柳北岸并不“落魄”,但诗情(或说旅心)却是相通。从其诗而想其人,我想柳北岸也是有其“避世佯狂”的一面吧。牵惹诗人旅心的是难以名说的惆怅,用诗人的话来说,就“真是梦中寻梦,只惹得一片悲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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