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花六照(40)

每个片段,都含有一点“哲理”。篇名《浪花》,它的文字则是闪耀着智慧的火花的。

(刊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七日新加坡《南洋商报》)

铿然一瓣莲花去

作者:梁羽生

——谈舒巷城的诗

连日滂沱大雨,想起舒巷城的一首小诗《雨伞》:

(一)

有人雨阻归程

在渐沥声中羡慕

一个手中有你的行人

啊,你撑起满天银雨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前。

(二)

在谁家沉睡的门外

雨伞,你在雨夜中绽开

如一朵水中的睡莲

哦,你穿过灯下的迷濛,

去时,越过路上的泥泞

归时,携着一个无尘的梦

这首诗的“意象”很美,如“撑起满天银雨”,“如一朵水中的睡莲”,“归时,携着一个无尘的梦”等等,都是很新鲜,?很有“诗境”的构思。他并不刻意押韵,但在音韵上也予人以一种和谐的美感,是一首经得起咀嚼的好诗。

舒巷城的好诗常有“神来之笔”,再举他的一首《邮简上的诗》为例:

(一)

远航的窗外,云在天涯

踏千层白浪而来

人向东行,又是向西飞去

而西飞却是向东行

谁知道我耳畔的机声

响过了多少

鲤鱼门海峡的潮音

(二)

此时在遥远的东边

正是万家灯火

这里,客中的时间

巳渡过了昨夜的银河

但你可曾想到,我的思念

竟象星光一样飞奔

向着前一夜陆地上

抬头与我共看星星的人从“耳畔的机声”,突然联想到“鲤鱼门海峡的潮音”,堪称“飞跃的联想”。从这首诗可以领悟到“时空交错”的写法。

舒巷城能写新诗,也能写旧体诗,选录他的三首七绝如下:

看羽毛球比赛(两首)

铿然一瓣莲花去,如雪飘飘眼底明。

白羽翻飞千变化,横空急鸟挟风声。

峰回路转轻盈过,看似闲云却不停。

各挽天河分界上,龙腾鱼跃扑流星。

乒球曲

横空跃马银球转,去也蹁跹急前催,

直到旋光奔似电,四方霹雳爆春雷。

写球类比赛,一要写出该种球类的特点,否则若是只用泛泛的形容词,就可能弄到羽毛球和乒乓球不分了。二要写出“动态”之美,一般而言,“动态”是比“静态”为难写的。作者在这里用上新奇的比喻,比喻又十分贴切,这就能够具体生动的写出了。例如羽毛球之如“铿然一瓣莲花去”,之如“横空急鸟挟风声”,都是设想奇特的比喻,尤其在“一瓣莲花”上用上“铿然”二字,本来是静态的莲花,也就显出“动态”了。这也可称为飞跃的联想吧。他的旧体诗和他的新诗一样,都是风格清新,时有神来之笔的。

谈罗孚的两首诗

作者:梁羽生

1987年6月25日,上海新闻界和《文汇报》为名报人徐铸成的80大寿举行庆祝活动;徐铸成是上海《文汇报》的创办人,和上海新闻界的关系最为密切,因此“官式”的庆祝活动在上海举行。北京方面,徐氏一些新闻出版界的朋友,则因未能来沪参加庆祝,在他寿辰之前一个月,趁他还在北京的时候,联合欢宴他。香港《新晚报》前总编辑罗孚也是参加欢宴者之一,并即席赋诗二律,为徐氏祝寿。

罗孚这两首诗从北京传到香港,香港报纸的专栏作者亦有几位谈过。不过由于传抄之误,报上刊出的诗有一两个错字;同时由于诗中涉及一些《大公报》的故实,外人不易明了,解释亦难详尽。最近有友人从北京来,他在北京时曾与罗孚晤谈,罗孚为他解释诗意,并录原作给他。因此,特为转述。

先说第一首。诗云:

金戈报海气纵横,六十年来一老兵。

早接瓣香张季子,晚传词赋庾兰戍。

大文有力推时代,另册无端记姓名。

我幸及门惭堕马,京华众里祝长生。

今年既是徐铸成的80大寿,也是他从事新闻工作60周年。故罗孚以“六十年来一老兵”誉他,至于“金戈”二字,除了是作为“报海气纵横”的形象化形容词之外,还有切合徐铸成身分之处,“金戈”是徐氏在香港某报写的文章的笔名。

在“六十年来一老兵”之下,有罗孚自注云:“张季鸾先生晚年作文,署名老兵。”这个注解是和第三句“早接瓣香张季子”有连带关系的,同时还有另一个意义。

张季子即张季鸾,曾长期担任《大公报》总编辑;徐铸成30年代入《大公报》受张季鸾赏识。“早接瓣香张季子”云云,意即谓徐铸成得传张季鸾的心法也。有人以为这一句是罗孚自咏,认为辈份不对。其实不是。这首诗前面六句都是说徐铸成的。只有最后两句是罗孚说他自己。

罗孚在给徐铸成的祝寿诗中插入“张季鸾晚年作文,署名老兵”一事,除了是含有以徐铸成可与张季鸾比拟的这层意思之外,还有一个“掌故”。

1935年,张季鸾50岁,于右任写了一首《寿张季鸾》诗。诗云:

榆林张季子,五十更风流。

日日忙人事,时时念国仇。

豪情托昆曲,大笔卫神叭。

君莫谈民主,同人尽白头。

(注:季鸾为《民立报》旧同事。)

“张季子”之称,就是首见于于右任此诗的。张季鸾虽然署名“老兵”,其实年纪并不很老,他卒于1941年,享年不过56岁。当然,论起张季鸾在报界的资历和贡献,足可称为老兵;但若论年纪,则徐铸成从事新闻工作60年,是“实指”的。于右任给张季鸾写祝寿诗,罗孚给徐铸成写祝寿诗,两事相类。

“晚传词赋庾兰成”,庾兰成即南北朝时代梁朝的文学家庾信。杜甫有诗云:“庾信平生最萧索,暮年诗赋动江关。”这一句是把徐铸成比作庾信。不过我以为这个比拟略为牵强。

不错,徐铸成的“平生”,固然也可用上“萧索”二字;但他晚年的作品,却不是以“词赋动江关”,而是以他愈老愈辣的文章名闻中外的。

“大文有力推时代”也有双关意义,即“大文”二字,固可解释为徐铸成的“大文”;但也可以作为《大公报》和《文汇报》的缩写,徐铸成在抗战胜利后离开《大公报》,在上海创立《文汇报》,其后又在1948年来香港办港版《文汇报》,任总编辑。“大,文”二报推动时代的进步是有贡献的。

“另册无端记姓名”,说徐铸成在“反右”及文革的遭遇,人所共知,不细述了。第七句“我幸及门惭堕马”,才是罗孚自述。“堕马”二字,用得很妙。

再谈第二首。

桂岭何曾鬓有丝,巴山长夜史如诗。

江南风雨挥戈际,海角欢呼奋笔时。

万里神州欢五亿,廿年恶梦痛三思。

老来一事尤堪羡,依旧冰河铁马姿。

报上刊出的这两首错了两个字,一是“鬓”字作“髯”,一是“如”字作“为”字。

先说“本事”,40年代初,徐铸成任《大公报》桂林馆的总编辑,其时罗孚刚入《大公报》不久,他们就是在桂林相识的。但徐铸成当时不过三十五六岁,怎能“鬓有丝”呢?原来这个“丝”字不是指白头发,面是徐铸成有个笔名叫做“银丝”。他曾用这个笔名在《大公报》副刊写文章。(徐铸成用“虬髯客”,错作“髯”字更不可解了)

桂林沦陷后,罗孚、徐铸成先后到重庆,又同事于《大公报》重庆馆,“巴山长夜史如诗”说的就是这段时间事。其时是抗战的最后阶段,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但也是长期抗战的壮丽诗篇。罗孚与徐铸成巴山夜话,都感到这个长期抗战有如壮丽史诗。若把“如”字改作“为”字,虽亦可通,但徐铸成和罗孚都没有把抗战史写为诗篇之事,就无实事可指了。

梁羽生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