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13)

“于是我来到这里见到他。我坐着东海珍珠装饰成的马车,马鞭上镶着黄金。我在那家肉店前停下来,走下车与他说话。你真应该看看他当时的神情,仿佛全世界的星星都落在了他眼中不停地闪烁,的确,对于一个屠夫来说,那应该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我所给他的,的确只有一点点,但却是他所拥有的十倍、百倍、千倍都不为过。即使他知道这一切又如何?

“有些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忙忙碌碌地做了许多事,却似是从未活过;有些人一辈子也许只做了一件事,却让后世的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你希望他是前一种人,但也许他注定要做后一种人。

“你现在叫我离开,我可以离开。但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

年少的时候,她一直希望长大后可以嫁给邻街的那个少年。

那个高大的少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脸上天生带了些骄傲。即使他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她也能轻易用目光将他找出来。

普通人家的孩子懂事得早。八岁那年她目睹了大姐的出嫁,十岁那年又送走了二姐。于是早早地明白了婚姻是怎样一回事,也早早在似真非真的憧憬中等待着自己的婚姻。

二姐出嫁后,看米店的任务就渐渐落到了她身上。那并不是有趣的工作,可她依然乐此不疲。

只因为每个月总有一天,她能看见他迈着矫健的步子向她走来。当他停下后必然是双手叉在胸前,以洪亮的声音说:

“一升米,一升粟。”

不像别的客人,他从不讨价还价,亦不无中生有地计较斤两。他总是漠然接过她红着脸递过的粮食,像提起一匹布般轻松地提在手中,不卑不亢地道声谢,然后扬长而去。

村口的蕙兰花开了又谢,而她也在懵懂中从女孩变成少女。

一日,远远地又看见他迈着矫健的步子向店中走来,待走入店时,她早已将精心选好并包好的米和粟递给他,说,一升米,一升粟。

他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她鼓起了勇气,望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然后他也笑了。

她有些发怔,因为这是印象中她第一次见到他笑。听人说他有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听人说他是个从不笑的人。但此刻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脸上带着的真诚的笑意,仿佛积冻已久的冰原,正在一点一点融化。

母亲说:“今日我去聂家肉铺,店主竟多给我切了一块。”

母亲又说:“今日我去肉铺,那孩子又给我留了最好的肉。我连话都没和他说过,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兰蕙,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母亲还说:“今天我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是你这个小妮子先看上他了啊。嘿嘿,别害羞,女大当嫁,娘也没说你什么。那孩子我看着还不错。虽然是外地迁来的,但又能干,又孝顺,别的地方也找不出这样的了。哎,兰蕙,你别脸红……”

庚帖是他母亲亲自送上门来的。围观的人站满了庭院。从他们发亮的眼睛她能看出来,这的确是一桩值得祝福的婚事。

她穿了红罗襦,耳间坠着明月珰,款款走出屋去,将他母亲看得两眼发直。她握着她的手,满意全写在了眼角眉梢,自豪地说:

“能娶到你为儿妇,真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高兴的事啊!”

宾客散尽后,她突然又想见见他。即使不合乎礼仪,但远远地望一下也是好的。即使有那么漫长的一生可以共对,但此刻少见一面,心里便似有虫子在爬。

她偷偷出了门,仍然系着红罗襦,耳坠明月珰。她似是飞舞在空中的雪花,舞着,舞着,便舞到了他的肉店前。然后,她看见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在门口缓缓停下。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衣着华贵的人,走到他面前,亲热地与他说话。

那一刻她有些茫然,只因她在他的脸上再一次看到了笑容,那笑容和曾经对她笑的那个不一样,和她以往见过的任何笑容都不一样。那不是缓缓融化的冰,那是五月间明媚灿烂的晴日。她突然有些失望,因为她本以为他不会再向别人露出笑容。

邻居们说:“兰蕙,下个月是不是该喝你们的喜酒了?”

邻居们又说:“你们是不是打算等到过完年?也是,冷天办酒多有不便。”

邻居们还说:“兰蕙,你这傻孩子,他不急,你也不知道催催他。”

到后来,邻居们便不再说什么了。

陪着他一同处理他母亲的后事时,她再一次看见了那个衣着华贵的男子。

他带来了檀香木板打造成的灵柩,成群的挑夫挑着北方运来的筑墓用的上好的青石,器皿首饰等不计其数,是这安睡于地下的老妇一百年都享用不尽的奢华。

葬礼结束后,那个男子默默离去,而他只是淡淡地与男子道别,并无多说一个字。

她有些好奇地问:“他为你做这么多事,为什么你谢都不谢一声?”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因为有些事情单用言语无法报答。”

后来,有一天,他说他要离开。

知道这消息时,他已准备启程。她心中一惊,马上就想跑出去见他,但随即又悲伤地想,要打扮一下再出去,要让他记得她最美好的样子。

订婚时做的红罗襦,颜色已有些陈旧了;明月珰掉了一颗珠子,有一种怪异的残缺美。但她还是穿戴好了它们,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说:“我送你出城罢。”

她默默地送他离开。她以为她会哭,会怨,甚至是责备与怒骂,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平静地迎来分离,平静地记住了他对她说的最后一番话。

“兰蕙,对不起。

“我知道你心中怨我,但我真的别无选择。

“请相信我,曾几何时我最大的心愿的确只是娶你,只是和你终老。

“但在遇见严仲大人之后,我发现原来此生还有更大的心愿。

“有些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忙忙碌碌地做了许多事,却似是从未活过;有些人一辈子也许只做了一件事,却让后世的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安分守己地做前一种人,但遇见严仲大人之后,我发现我注定只能是后一种人。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天我就应该离开了,但当时母亲仍在世,我的生命是她给的,所以在给她养老送终之前,我不能自由。

“现在她已安睡于地下,我在这世上也再无什么牵挂了。我终于可以去做我命中注定应该做的事情。

“这世上只剩两个人会让我担心。但你是那么好的女子,你一定会再找到一个值得你爱的夫婿,很快把我忘掉。

“至于另一个是谁,罢了……你不必知道。”

最初搬到齐国的这座小城时,他的母亲是个鬓插山茶花的丰韵妇人;离开时,母亲已成为安睡于地下的一堆白骨。

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子。魏轵县一户殷实家庭的女儿,恋上了邻村英武的铁匠,不顾家人反对走到一起。先生下一个女儿,又生了个儿子。可是丈夫却因杀了征税的官吏入狱。娘家的人来接她,要她扔下孩子再嫁。她却毅然出走,带着一双儿女来到遥远的齐国。

替人洗衣、缝补,甚至采野菜、沿街乞讨。也许曾有过别的梦想,但所有的梦想都随着丈夫的惨死而一同死去了。从此生命中只剩下唯一一件事,就是将一双儿女养大,让他们过上安稳的生活。

年幼的他,便在母亲和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听着父亲的故事,一天一天地长大。

那些血腥的故事,年少的他听来却并不觉恐怖,相反还生出几分崇拜的感觉来。他希望他长大后会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人:勇敢、坚强、坚决、果断。虽然一辈子仿佛只做了那么一件事,却已足够周围的人代代传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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