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14)

但母亲的忧劳与坚忍又让他似懂非懂地觉得,也许他应该走的是另一条人生的道路。

最后他下定决心是因为那一年的饥荒。本以为他们一家三口能够互相支持着度过这难熬的年头,姐姐却在最困难的时候离去,登上了一个齐国商人的马车。

那个齐国商人,五短、痴肥,全身的皮肉都散发出铜臭味,可姐姐竟然为了一口饭答应他。

这是无可置疑的背叛,背叛了那个有着深邃的秀目和纤长的手指的琴师,他心目中唯一可以成为他姐夫的人;同时也背叛了他们的母亲,还有他。

他将自己关在屋中一日一夜,任凭母亲在门外喊哑了喉咙。待姐姐灰心离去后,他才打开门,冷冷地说:

“娘,我们忘了她罢。没有她我们也可以活下去。我一定不会再让您挨饿,会让您过上很好的生活,会让您在平静和安详中终老。我一定能!”

仿佛在一夜之间,他迅速长大成人。

荒年渐渐过去,他们家竟成为城中仅有的没有饿死人的两户中的一户——另一户,是邻街的米店家。

他长大,做了屠夫。渐渐成了这条街上最好的,渐渐又成了齐国最好的。

不会再挨饿,存的钱亦足够给母亲养老送终。每日最欢愉的时刻,便是看着母亲吃着他精心为她烹制的肉炙,每一条皱纹都洋溢出安详的笑,便觉得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一辈子那么长,又有谁能保证途中没有任何意外发生?那一天,看着华丽的马车渐渐驶近他的肉铺,心中骤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兴奋,也许是来自于惶恐,但也可能是来自于喜悦。

“我叫严仲,来自遥远的韩国,到这里只是为了见你一面。

“我没有找错人。他们说在遥远的齐国小城中有个屠夫,却长了一双只属于侠客的眼睛。当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便知道那个人就是你了。

“我为什么不可以认识你?在韩国的时候,我也与各式各样的人结交。任何一个人,我是说任何人,只要他在某一方面有一点点过人之处,我都希望与他喝酒。

“但今天是我最为开心的一天。你和我以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你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我年轻时的故事?……以后再慢慢讲给你听罢。我会每天来找你喝酒,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交谈。

“请相信我,我没有别的目的。我只是想……交你这个朋友。”

朋友。

他的生活中,应该也是有朋友的罢。有人与他一起喝酒,有人见面能与他说上两句话。但那样的交往就像不小心落在窗台上的两颗沙,风一吹,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也不是没有关系密切的人。米店老板的女儿,看见他时眼睛会发亮,红红的双颊似被桃花染过。她对他好,留最好的米谷给他,会偷偷为他的母亲做事,但他们都很清楚那样的关系并不是朋友。

即便是那个男子,那个教会他许多事情,唱最好听的歌给他听的男子,也不能算做朋友的罢。认识他的时候,自己还那么小,自己只是在心目中把他当成了兄长。

总而言之,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只是想交你这个朋友。”

他渐渐地也知道了关于这个朋友的一些故事,一些过去。

原来地位那么高的人,一样有他的烦恼和忧愁。他曾是韩王最为器重的人,只差一步之遥便可成为韩国的国相。可那个叫侠累的人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侠累陷害他、污蔑他,不惜代价将他从韩王身边赶走,自己坐上了韩相的位置。而他只能带着满腔屈辱与愤怒,在异乡流连。

听到这故事时,二人正在他的肉店中围着滚烫的炉火喝酒,酒意泛上来,人有些迷醉了。他便直起身来,看着严仲的眼睛,严肃地问:

“那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这样的问话竟让对方怔住了,过了一会,才摆着手,慢条斯理地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是偶尔提起。”

然后他们便陷入长久的沉默。酒喝尽了,对方起身告辞。他送严仲到屋外,听见严仲小声地问了一句:

“我们是朋友,对罢?”

母亲寿宴那一天,严仲中途离去。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狼狈离去的严仲,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包起桌上那一百镒黄金,追了出去。

“严仲大人,这些钱请您一定收回去,我不会收的。

“我聂政虽然无能,但赚的钱已足够母亲养老。只要母亲健在一天,我的这条命便是她的。

“您对我的好,我是知道的。但我现在无法许诺什么,更无法去替您办事。

“就当是我欠您的。请您离开罢,不要再打扰我们的生活了。”

面前的男人笑了,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一种残忍的表情。

“我们是朋友吗?”男人问。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男人轻描淡写地说,“我走了,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母亲的葬礼上他又看见了严仲,带着檀香木板打造成的灵柩,成群的挑夫挑着北方运来的筑墓用的上好的青石,器皿首饰等不计其数,是这安睡于地下的母亲一百年都享用不尽的奢华。

他默默地跪在墓前,任由严仲在周围忙碌着。即使最后跪在他身边给墓中的母亲磕头时,二人也不曾有过交谈。

严仲走后,身边的女子好奇问道:“为何道谢?”

他张口欲言,却忽觉无语。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心酸骤然升起,然后他想到了很多。

仿佛都是无关的事情,譬如月光下的五弦琴,譬如坐在炕上安然笑着的母亲,还有一些仿佛被压抑在心底很久的思绪,有些感伤又很温柔,有些沉默却又无处不在,可是他到底想起了什么呢?

最后他只是简短地说,因为有些事情单用言语无法报答。

他变卖了家产,退掉了和米店的亲事,离开了这个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的小城。

离开的时候,城中桃花开得灿烂,可是桃花无法留住他,正如女子的眼泪无法留住他一样。

千里之外,他找到严仲。对方看他的目光平和而淡定,并没有一丝惊讶。

“朋友,我来了。

“虽然迟了一点,但我还是带着我的命和我的刀,来到你面前。

“之前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现在是我报答你的时候了。很可惜我只能为你做一件事,如果仍然还不清你的恩情,那我只能来生再还了。

“不必感谢我,其实应该是我要感谢你。

“感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不必像其他人一样碌碌无名地老去。”

其实杀一个人又能有多难?如果用尽一生只是为了做一件事的话,那么那件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很难的罢。

刀刺进侠累身体时他的脸上仍保持着那种惊讶的表情,一双渐渐失去灵魂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天。这是多么普通的一天啊,太阳如常般升起,相国府如常般办公。他本应如常般办完公然后回家享受姬妾们的温柔,谁曾料到当这个一身布衣的男子突如其来地闯入后,他连问都没来得及问,生命便戛然而止?

四周的卫兵过了许久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亮出白晃晃的利刃,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而他站在台阶上,侠累的尸体旁,看着周围如同惊弓之鸟般的人们,突然笑起来。

为什么笑,他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打算过逃。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罢,剩下的,便是坦然面对死亡了。

可是该做的事情真的都做完了吗?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不合时宜地泛起来了,感伤又温柔,模糊又怅惘。到底是忘记了什么呢?

“你到底是谁?”一个大胆的士兵终于忍不住喝问道。

他终于想了起来,想起了那种奇异的感觉的来历。于是他再度抽出刀,向着自己的脸上狠狠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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