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16)

而他,站在刑场上,神态安详。也许这个时候他应该好好回想一下他短暂的生命,但是生命如此空洞苍白,他宁愿想些别的。

“最后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监刑的官员大声地问。而刑场外一辆华美的马车的帘也被悄悄掀开了一角,一双眼睛不甘地望着他,似要等待他一句回心转意的软话。

而他只是淡淡地说:“我想要我的琴。”

监刑的官员怔了怔,还是挥挥手命人去取琴。与此同时马车中传来一声叹息,那车帘垂下了,马车向皇宫的方向驶去,车中人没有留下来听他的最后一曲。

不只是离开的人,即使是留下来的人,也并没有多认真地听全那首曲子。他们在忙于哭,忙于最后的请愿,忙于抱怨忙于诅咒……苍凉的琴声越过他们的头顶,转瞬间又飞向苍凉的天空。

只有他一个人在听,他静静地弹又静静地听。刽子手悄悄举起了大刀,阴影落在琴弦上,可他仍然要坚持着将最后一个音弹完。三千学生、四万都民,总有一个人会听懂他的曲子,然后便可以将其代代相传下去罢。

可惜无人听懂。《广陵散》从此绝矣。

——原文见西汉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

后记

聂政,是千百年来与荆轲齐名的另一大刺客。

太史公的妙笔将聂政的故事与荆轲的故事一同写成了悲壮的长诗。但比起荆轲来,聂政的故事仿佛更为残酷。

荆轲大抵是个没有后顾之忧的人,所以他决绝地离开,慷慨地刺秦皇,用一览无余的生命谱写成了无懈可击的悲剧美。可是聂政在临死前的一刻,却还想着毁掉自己的身体,让别人认不出他来。

能够做出撼动天下的事的人,如何不想天下人记住他的名字?聂政不是不想,但在那一刻,他想得更多的却是已嫁人的姐姐。他害怕他的壮举会影响到姐姐平静的生活,因此宁愿别人认不出他。

幸亏他姐姐聂荣也并非平庸女子,他的一世英明才没有被湮没。她知道前去认尸必然是一条

归路,她也知道其实牺牲了自己——并不能让死者复生,但她依然毅然决然地前往,将如花的生命终结在弟弟的尸首旁。

这便是古人的义。亲人的义,还有朋友的义。其实严仲真的是那么好的人吗?或许聂政心中也未必这样认为。但在那个时候,人生而带有等级的烙印,严仲抛开了这种烙印选择了他,于是他便无条件地给予回报。

传说中《广陵散》这首曲子便是由聂政的故事而来。可惜到了嵇康的时代,这种古人的“义”已经少之又少了。“竹林七贤”的故事,未必不让人心驰神往,可是山涛抛弃朋友前往出仕时嵇康给他写的那封绝交书,到后来竟成了司马氏给嵇康定罪的罪证之一。三千太学生哭是哭过了,但却也没有改变任何事情。不久后便有八王之乱,便有南迁渡江。两晋史固然精彩,却渐渐成为只属于阴谋家与权臣的舞台。果真如嵇康所说,《广陵散》从此绝矣。

(四)《菊园记》

三十五岁那一年的冬天,我与同坊的几个好友结伴到露华楼游玩。

听说今日露华楼会来一个新的乐伎李兰仙,她的声音有如云端的天籁,她的容貌有如最精致的玉雕。

像我们这样出身的男子,即使用了数月的积蓄,包房仍是要不起的,只能在大厅的一角要张桌子,远远地一睹芳容。可饶是如此,像我们这样的人仍有很多。当兰仙走进来时,大家都争先恐后从椅子上站起来,不住地叫她的名字,以求她能对自己瞥上一眼。那些倾慕的叫声层层叠叠掀起声浪,几乎能将屋顶掀翻。

兰仙果然是美的,即使她只是远远在台前坐了,轻唱了一首曲子然后又返入房去,却也足以让我们觉得几个月的积蓄并没有白花。她离开后,仍有一种馥郁的麝香,偕着她柔美的歌声留在堂上,仿佛将绕梁三日,久久让人回味。

同去的朱三是最为痴迷的一个。在归去的路上,每隔一会他便要反复问我:

“叔平,你可见过更美的女子?”

我始终保持沉默。然而我的沉默却并未引起他丝毫的不快。他所要的,不过是倾诉而已。

他一路喋喋不休,如同所有情窦初开的男子般,盲目、愚蠢却快乐。虽然我可以说些话助长一下他的快乐,但我始终沉默着。

我沉默是因为我很想告诉他,兰仙固然美丽,但更美的女子,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然而我沉默也是因为我不想告诉他,那记忆深处仿佛魔咒般存在着的影子,招之即来却挥之不散,那是最甜蜜的也是最忧伤的,是充满希望也是最为绝望的,那是我恨不能向全世界高呼,却始终一个人紧守着的心底的秘密……

那其实也是这样的一个冬日。

也是在露华楼的大堂,也是挤满了想要一睹芳容的游客,只是不一样的是,当那女子出现的时候,堂上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竟不约而同呈现出一种仿佛天荒以来便有的沉默。

那不是让人疯狂的美,那样的美,和我所见过的其他任何一种美都截然不同。当那女子一身素服,带着一种与俗世没有任何交集的美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她的样子能让人忘记语言,她的身姿能让人忘记悲喜,而她唇间吐出的词句,能让人忘记呼吸。

露华楼卖出的酒从未像那天般卖得那样少,只因为所有人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后便觉得醉了。

柯寿鞠,是她的名字。从那一天开始,这个名字传遍了广陵的大街小巷。当男人们回到家中对着自己的糟糠之妻时,他们会想起这个名字;未婚的少年辗转入睡时,心里写下的是这个名字;甚至连那垂髫的小丫头,也会用天真的语气问她们的母亲:“娘亲,我长大后,会像柯寿鞠那样美丽吗?”

华美的车马总是停满了露华楼外的长街,老鸨甚至每天要雇几个大汉将银子抬到钱庄去。城中的良家妇女一边用充满鄙夷的口气谈论她,却一边偷偷地模仿着她的穿着打扮。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出门,在她走过的地方,屠夫会切到自己的手指,铁匠会将榔头掉下砸到自己的脚,而正在苦读圣贤书的书生也会因为出神而让烛火吞噬了书页。可是他们都那样浑然不觉地看着她走过,直到她走远,走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才会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叫苦连天。

这是她的传奇、露华楼的传奇,乃至整个广陵的传奇。这种种的传奇中,却并没有我的存在。

可是谁又曾想过,当传奇开始的时候,我已经认识她多年。

第一次见到她那年,我八岁。

新鲜而短暂的生命,却已对漂泊的生涯并不感到陌生。在有限的记忆中,家便是那几条江面上浮着的货船、潮湿灰白的天空和变幻莫测的浪尖。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接下一些货物,又卸下另一些。是辛苦的,但无论如何,在这样贫苦而动荡的时代,能够饱暖地活着,已是多数人求不到的幸运。

甚至还略有节余。在我八岁那年,父亲已存下了足够置一处房产的钱。他想在城里买一套房子安置下我,让我读书,让我长大后不必再像他那样过漂泊的生活。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我们的船正好停在广陵外的运河中,于是,我便在广陵安了家。

此前也曾多次经过广陵,但却从未脚踏实地地走在广陵的土地上。所以一路进城时,我始终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那青石筑成的城楼,和城里隐约可见的飘扬的酒旗。那一天十分地冷,雨水夹着细雪落下来,将天地染成了灰色。因此那些在风雨中招展的酒旗,也显得有几分失色。

入城不久,我们遇见一队送葬的队伍。父亲拉着我站到一边,沉默地等他们先过去。很快我们便发现,这是一支十分单薄的队伍,人们的脸上甚至鲜有哀伤,只是一种例行公事般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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