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15)

一刀,两刀,三刀。划开脸皮,挖出眼珠,再切开腹部,掏出肠子。生命既然已完全属于自己了,那就让自己将它彻底毁灭罢。

意识即将泯灭的那一刻,他忽然看见了一双眼睛,带着泪的,哀愁的,温柔的,一直想要忘记却其实一直不曾忘记的眼睛。他奋力地喊了一声,然后死在了自己刀下。

一直到他死了很久以后,不知所措的卫兵们才战战兢兢地围拢过来,踢了踢那一团血肉模糊的躯壳,确认他死了之后,才炸了锅似的忙乱开来。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算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可是一辈子仿佛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这样让他们觉得窝囊的事:

一个布衣男子,突然闯入杀了他们的国相。可他们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甚至连他临终前喊的那两个字是什么,都没有听清。

一直到他的尸体被暴晒在大街上的一个月后,那个衣着绸缎的美丽女子来到新郑,伏在尸体旁哭时,才有个卫兵想了起来:

原来他临终前喊的是——“姐姐”。

当那个女子进入新郑时,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也随之落下来,将这个繁忙的都城悄悄包围。

在此之前,这里有整整三年没有下雪,每一天都是灿烂的晴天。淡金色的阳光洒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上,也将他的琴弦拉出清晰纤长的影子。

他抱着琴,从一个国家来到另一个国家,又从另一个国家出发。

他只是想要记下一些美好的东西用来歌唱。

他喜欢晴朗的天气,因为晴朗的天气下的一切都显得格外美好。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晴朗的少年,眼中没有一丝尘世的阴影,发梢衣襟都是阳光的味道。

可家乡的天气是那么多雨,雨顺着破败的茅草房一直往里漏,整个世界潮湿一片。

也潮湿了他的琴声,许多人听他的琴声会哭,他们说,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哀伤。

所以他抱着琴离开了家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他只是想要记下一些美好的东西用来歌唱。

歌曲的开头,应该是明亮的。

在桃花盛开的山谷,他遇见一个女子,她的长发漆黑如夜,她的皮肤白如凝脂。

她如画的眉目间,竟有女儿家鲜有的一点英气。因为这一点英气的存在,她看起来便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而更像是个翩然若仙的女侠。

他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他的歌,也许是因为桃花,也许只是因为她。

在他心目中,这应该是一首长而悦耳的歌。

开头的明媚与热烈,是好的;中段也许会有细水长流式的温柔,也是好的;唱到后来,也许没有壮烈的结尾,却有着携手同归的永恒,那其实也是最好不过的。

他想唱给天下人听,但如果天下人听不到,只唱给她听,那也是好的。

只是没想到,这一首有着明亮开头的曲子,还未铺展开来,便急转成了悲音。

其实晴朗的天底下也会有悲伤,与悲伤一同来的,便是饥荒。

五升米的价格,她将自己卖给了齐国的商人。她说她只想母亲和弟弟活着度过荒年。

她离开的那天他也离开,带着他的琴,前往另一个异乡。他以为他仍然可以将这一首歌唱完,他以为在那些无穷无尽的异乡,依然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在等待着他歌唱。

在异乡,他也经历过许多的晴天,但总是持续不了很久便下起雨来;他也见过盛开的桃花,却感觉总没有他在齐国见过的桃花开得灿烂。

他甚至也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她们也会温柔地看着他,也会静静地听着他的琴声不愿离开。可她们的眉目间都找不到那一点鲜见的英气,而他的琴声,也愈发枯萎了。

他从一个国家来到另一个国家,又从另一个国家出发。渐渐地,眼中铺上了阴霾,发梢衣襟间开始有了潮湿的味道。美好的东西似乎再无处可寻。可他依旧流浪,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最后他停留在了新郑。并非因为那里有多美好,只是因为整整三年没有下雨或者下雪。

他就一直坐在淡金色的阳光里弹他的琴。但这是一个典型的都城,每一个人都忙于活着,忙于阴谋,没有多少人听他的琴,于是他只能弹给阳光听。

并非没有想过离开,可是离开了又能到哪里去。最好的永远留在了过去,甚至连那一首原本想要唱完的歌,也在渐渐被遗忘。

可他最后还是将那首歌记了起来,是因为他在韩相府前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那个年轻人的眼睛,竟和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

可他来不及和年轻人说话,只能看着年轻人急急闯入相府,风中翻飞的白色衣裳让年轻人看起来像一只一去不归的鹰。

再次见到那个年轻人时,他已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他被暴尸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旁边挂着韩王的悬赏令。任何人只要能说出他的姓名,赏一千金。

天气渐渐地充满了阴霾,持续了三年的晴天正在渐渐远离。他想他应该离开了,却依旧留了下来。

留下来——虽然这里不会再有晴天,也不会有桃花盛开,可是依旧留下来,因他隐隐地预感到,他还会再见到她。

她走入这个城市时,一场久违的大雪正纷纷扬扬地将城市覆盖。

和记忆中的样子比起来,她变了很多,绸缎的衣服妥帖地包住了有些丰润的身体,发间插着玳瑁簪。可那一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焕发着不属于一个中年妇人的英气。

她没有看见他。人潮汹涌,她奋力地分开人群,扑在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再抬起头来时,悲伤已改变了她的面容。

好心的人们絮絮叨叨的话语在她身边交织,可她似乎已完全无法听见。

“姑娘啊,你快走罢!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刺杀侠累大人的凶犯啊。

“姑娘啊,你可知道韩王下令悬赏一千金求他的姓名,就是为了找他的家人,替侠累大人报仇?别人避还来不及避呢,你却主动来这里哭,你莫不是疯了么?

“姑娘啊,我知道你悲伤,可人死了就死了,你哭也没有办法改变。我看你穿得还不错,这样说来你生活得也应该很不错,又何必因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改变你的生活呢。

“回去罢,回到你原来的生活中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回去罢。”

“回去罢。”

他终于忍不住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随着人们一同这样对她说。

可是她没有认出他来,她悲伤的目光茫然地从他脸上划过,眼神中完全没有焦点。

最后她轻轻张开口,说了三句话。

“我叫聂荣,我是他的姐姐,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毁了自己的样子,让你们认不出他,只是为了不连累我。可是我又怎么能因为贪生,而埋没了我弟弟的一世英明?

“你们一定要记住他的名字。他是轵县深井里的聂政。”

她死在她弟弟的尸首旁。

雪越下越大,转眼间也将她的尸体覆盖。铺满雪花的她看上去,就似一只优雅地死去了的鹤。

不是很久以后的一天,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穿着白布衣服,坐在囚车中被押往刑场。而下令处决他的人,却正是那一日带了许多车马来看他打铁的新贵。

那个人如今已是权倾一方的镇西将军,那个人或许很久都没有听过琴,甚至也忘了当初去看他打铁的初衷,但是很显然,他却一直没有忘记当初他给自己的屈辱。

太学生们纷纷从学馆走出来拥上刑场,成群结队地跪在囚犯的周围,请求朝廷饶他一条性命。但朝廷只是躲在遥远的皇宫中,生硬地关上冰冷的大门。

所有人都在哭,哭到泪流满面,哭到声嘶力竭。但哭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正如无法改变这时代的没落和倾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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