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19)

我静静地躺下,拥着陌生的女人静静地躺下,然后安详地闭上眼睛。眼睛闭上之后,世界便成了另一副模样,朦胧的、温柔的、圣洁的,却又是充满欲念的。原来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原来只要是任何一个女人的体温,便能将我带去想象中的拥有柯寿鞠的乐土。我在云端飞翔,世界分为两半,一半属于现在,它带着我上升;另一半属于过去,那苍白青涩的少年时光,它渐渐下坠,离我越来越远。

他们都说我似是变了一个人。

以往沉默木讷,除了赚钱仿佛再不知道别的事情;如今却流连于青楼,再也无法在船队见到我的踪影。

生意一天一天荒废下来,本打算安享天年的父亲没有办法,又复出替我打理。可他真的是老了,几趟生意下来,不赚反亏。加上母亲去世花了一笔钱,我的积蓄一天一天地减少,可我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其实青楼有什么好,我也说不上来。只是盲目地流连于彼,什么都不愿多想,只愿这样日复一日地沉沦,直到再也想不起别的东西。

甚至连快乐也不愿想起,美丽或平凡的女人,在我眼中都是同一种相貌。所在的地方没有了她,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罢。

积蓄终于花光,父亲动了怒,将我从青楼押回到变卖得所剩无几的船队,指着我一阵痛骂。我麻木地听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可是突然之间,我闻到了一种香气,一种淡如夜风,却无处不在、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有一种柔软的白色在眼底晃动,我以为要下雪了,抬头一看,却不是雪花,只有一个女子披着白色狐裘,款款向我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一刻我认出了她,隔着一条船、几个人和十几年的光阴。她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我们。然后她的侍女走上来,对我们毕恭毕敬地问:

“请问这船队的主人是谁?”

父亲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地挺身而出:“正是老夫。”

侍女便微微一躬,道:“我们柯姑娘想请老伯喝几杯薄酒,不知可愿赏面?”

父亲自然是受宠若惊地跟着她走了,留下我一人仍怔怔地站在那里。赌庄的债该去还了,倚红要我早点过去,可这一切我都不想去做。我只是站在那里,不住地想,她不是嫁人了么,又为什么在这里?她的侍女仍称她为“姑娘”,那便是没嫁人了。可是她为什么还没嫁人呢?她来找父亲又是为了什么呢?

父亲是春光满面地回来的,一回来看到我仍未开溜,不免又欢喜几分,将一堆银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炫耀道:

“这下我可接到大生意了!”

我忍不住问道:“她找你做什么?”

“她让我找条大船,装成画舫,”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免不了赞叹道,“这个柯姑娘,向来我便觉得她

是凡品。如今这么有钱,出手阔绰,对我还是极尊敬的。我说从前我住柯园河对面,她竟还想起我了呢!唉,这么好一个女子,如果不是被她那黑心叔父卖了……”

我听不下去了,马上岔开话题问:“她要画舫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父亲瞥我一眼,“当然是为出嫁的事了。她说她要去山阴,山阴的陶公子之前不是一直说要娶她么?如今可好了,终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想我应该回去,回到那些深幽错综的烟花巷,回到我能忘记一切的地方去。

她就算再度出现了又如何,不过是我平静生活中的一圈小小的涟漪。波纹平息后,我这样的生活,又会有什么改变。

可我还是留了下来,情不自禁地留了下来。她要的画舫,我亲自监督着工人装修,每一处都要求精益求精,甚至连父亲都觉得我偏执得有些过分。但以为我浪子回头,心中还是满意的。

收船那日她来了,看到那些精致的雕梁、没有一丝褶皱的地毯,简直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她真是个善良的女子,尽管酬谢的钱已是这条船价值的数倍有余,但仍仿佛亏欠我们似的,对着父亲道完谢又再道谢。虽然她并不知道这船能做得如此精美有我一多半的功劳,她的目光也从不曾落在我身上,但我在一旁听着仍觉得欣慰,感觉那些感激都是完完全全对我一人而发一般。

但一转念又觉得苦涩,这是她出嫁的船,我为何如此卖力为之操持?为何如此卖力地送她去嫁人?可是想要离开,我又如何能够离开?

我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压抑住所有的心烦意乱留了下来。出发的日子一天天地临近,我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和完善着船上的装饰时,甚至还会不无诙谐地想,既然她的娘家已无人送她出嫁,那便让我担任这个角色罢。

到了出发那一天,她只带着几个仆人,抬了几口箱子上了船。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穿新娘该穿的喜庆颜色,只是淡淡一身素装,有如平日。同行的数人,脸上也并不多见喜色,仿佛是因为与她相处久了的缘故,脸上的哀愁竟是洗不去了。

但无论如何,那一口箱子精致沉重,里面装的分明是嫁妆。船行到山阴,停在一处大庄园外的码头旁,庄门贴着红纸,门前宾客络绎,也分明是在办喜事。

她要下船了,却仍是没有换装,月白色的锦衣上绣着淡淡的菊纹,虽然美丽,却总感觉有一种哀伤。仆从抬着她的嫁妆箱子跟在身后,父亲要我去帮忙,我本想拒绝,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上。

我跟着她一路走进了那个庄园,走到张灯结彩的厅堂上。里面果然是在摆喜酒,可是新郎身边,却分明站了一位身着喜服,头上盖着红布的新娘。看到这一切,我便怔住了。

不只是我怔住了,满堂宾客看见她的时候也怔住了。新郎的脸更是一下子变得惨白,急忙走上来,压低了嗓子问:

“你来做什么?”

“我来与你成亲。”她淡然答道。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个人应该都能听见。

这样一句话,如果是对我说,我也许当场就要幸福得昏死过去。可面前这陶公子脸上只是一阵红一阵白,继续低声道:“你不要开玩笑。”

“什么是开玩笑?”她望向那陶公子眼中,似要望到他心中一般,“你那时说娶我,说回家禀过父母便来迎娶我,难道也是开玩笑?”

陶公子低下头?,不能言语,纷纷的议论声却从满堂宾客中传来。我依稀也明白了这是怎样一回事,望着站在堂上带着几分悲壮的她,有些心痛,却不知该做什么。

我也做不了什么。这本是她一个人的戏,她会一个人坚持着演到落幕。此刻面对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各式目光,她没有退缩,只是继续淡淡地笑着,不依不饶地对那陶公子说:

“你看,我连嫁妆都带来了呢。”

带来的箱子被打开了,千种明亮的光从箱中发出,满堂灯火与之比起来也显得黯然失色。望着箱中无数价值连城的珠宝和黄金等物,四周的人都由议论纷纷变成了不住地赞叹,而陶公子的脸,也顷刻间变为惨白。

“你后悔了吗?”她问他。

他定然是后悔的,懊悔的神情自箱子开启的那一刻已明明白白写在了他的脸上。可是他后悔了又如何呢?难道他现在还可以改变主意吗?难道他改变了主意,她便可以不计前嫌吗?难道——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负了便负了。这样的时代,男人负女人,女人再负其他的男人。大多数人只是怨命,并不怨其他。也许那陶公子只是一时戏言,也许他面临着家庭、仕途等不得已的苦衷,未必值得她不远千里来搅乱人家的婚礼。她来,难道是要用这价值连城的嫁妆逼他回心转意?世间愿意娶她的男人那样多,她为何要巴巴地求这样一个结果?

我还在胡思乱想,却听见那陶公子颤颤巍巍地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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