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20)

“寿鞠,我前番背盟,实属不得已。如今想来,也十分后悔。求你不计前嫌,原谅我。你想要什么,我们好商量……”

她笑了。但那不是快乐的笑,因望向她的眼睛时,我只能感觉到凄楚。笑了一会,她却说:

“我真的与你开玩笑的。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这个不速之客,只是路过。我……这就走了。”

陶公子一脸惊愕的表情,看着她命人把箱子合上又抬出去,终于是不甘心地拦住她,想要说什么,可她却嫣然一笑,又抢先说道:

“是为我借你的那五千两银子?没有关系。你看看我的嫁妆,又怎会把五千两银子放在心上?当是我赠与你夫妇的贺礼罢。就此别过,不必再见。”

我终于明白过来,大概与此同时,到场的宾客也都明白了过来。如果说此前人们看这被搅了局的新郎还有几分怜悯的话,此刻的千种目光中却统统只能找到讥诮与不屑。而在这样的一片讥诮与不屑中,她已从容离开,有如一只轻灵的鸟儿,飞来又转身飞走,没有带走一丝尘埃。

在我们回到广陵的同时,她的故事也在广陵传开。

大多数是对那陶公子的不屑,但随之而来的也有对她的赞叹,以及怜悯。

可是赞叹也好,怜悯也罢,她似乎都丝毫不在意。她只是带着一种流言之上的清高与落寞,慢慢走回她的世界里去。

那一条画舫,她留了下来,隔三差五地,也会在船上招待不同的客人。父亲理所当然地担任起了管船的职责,而我也似乎无甚怨言地留在了那里,以一个船夫的身份沉默地陪伴在她身边。这分明是她的船,可是每当我看着那些男子带着倾慕与期盼的神情踏上甲板,走到她面前时,我便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

那一天我在船上,她在客舱中招待一名淮安来的名士。本来不应偷听,可我还是神使鬼差地走到了窗旁,听见舱内传来的交谈声。

“老夫鳏居冷官,老无资辅,何德何能,以致姑娘垂爱?”

这是那男人的声音,忐忑、疑虑,而带了隐隐的激动。

沉默半晌,她幽幽的声音传来:

“妾身飘零久矣,前遇薄幸之人,一误不可再误。只愿寻一中年名士托付终生。钱财妾亦略有所蓄,不足为虑,因慕君品格清廉,故冒昧相求。”

我听不下去了,走回船尾,默默看着那些映着月光的浪尖。过了一会,感觉有人来到我身边,我抬眼一看,却是父亲,他看我的目光意味深长。

他说:“你是不是该成家了。”

柯寿鞠嫁往淮安的那一天,我也在广陵的家中摆下了人生中第一场婚宴。

新娘是邻街朱家的女儿,出身清白,性格恬静。别人都说这是一桩好婚事,那么我便也认为这是一桩好事。

婚宴几乎花完了最后的积蓄,可比起画舫上的排场来,依然显得太寒酸。只是父亲满意而快乐,我也便跟着迷迷糊糊地快乐起来。

第二日早晨睁开眼,看见妻恬静的脸,未清醒过来的意识中有个声音轻轻地在念,她的船,此刻正停在淮安某处大宅外的河边罢。

可是醒来之后,这样的声音便消散,然后,随着她的不再回来,这样的声音也再也不曾有过。

一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儿子,再过一年又有了一个女儿。日子渐渐过成了平静的纱。我是众人眼中无可挑剔的好丈夫、好父亲,纵然年少时做过一些荒唐事,纵然拥有过许多却又将它们尽数失去,可是如今是如此地沉默而本分,又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呢?

柯寿鞠回到广陵的消息,还是妻告诉我的。

那是入秋的时节,我在家中教女儿识字,妻走进来,淡淡地对我说:

“知道吗?以前柯园出去的那个姑娘,如今又回来了。”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有些迷糊地问:“她回哪里?她的画舫不是已经带到淮安去了么?”

“她回的是柯园。”

我心中一凛,扔下小女便往外走。隔着窄窄的一条河,我发现昔日沉寂的柯园墙头竟挂满了红缎子灯笼。许多工人趴在墙上,细细地将原来残破的青砖换成琉璃瓦。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感觉一生的时光有如流水般潺潺从脑中流过。

“真是奇女子啊,”妻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小声在我耳边赞叹道,“听说一回来便找到她叔父,用重金买回了这宅子,说是想回家养老……可是她又哪里老呢……”

她想回家。我的心中莫名地一酸。这些年,她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为什么最终还是想要回到这里来呢?她的家不是在淮安么?她这次回来,又带了什么新的故事?

她的故事,我从不用费心去打听。不出几日,在街头巷尾的交谈中,在身边亲人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我便渐渐拼凑出了始末。

她的船去了淮安,可那周姓老文人却并非最终停泊的港湾。婚后最初的日子,是很好的;生了儿子,琴瑟和美,亦是好得不能再好的。

所以当他向她叹息,一份不多的俸禄却要养前妻的两个儿子和她的儿子,颇为捉襟见肘,想改经商时,她也是全然地表示赞同与支持。她拿出她毕生所蓄交予他,丝毫不觉得这个与自己养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儿子,又饱读诗书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他确实也并非是个坏人。十万金不到三年赚了三十万,便摆了宴席谢她。她刚想说夫妻之间何必客气,他却恭恭敬敬地说,如今归还母金十万加上利息一万,希望就此分手。

她愕然,任由面前的男人口口声声说着道貌岸然的理由。他说世人都知她出身烟花之地,不堪聘为继室;他还说即使他愿意娶,也无颜面对天下后世口实。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俨然忘了当初他是怎样从淮安巴巴地跑到广陵见她,甚至也忘了,他们所生的儿子已经扶床。

她收下了钱,冷静地与他道别。带着儿子,回到了家乡。她重新装修了柯园,买了许多亩良田,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育他的儿子。每当我从新装修好的柯园走过时,所见的只有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紧紧闭着。门内也许书声朗朗、秩序井然,可是门外什么都听不到,仿佛被隔在一个滴水不透的世界之外。

十一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当雪花翩然落下时,我正在城外扫墓归家的路上。

路过一处新修葺的大墓,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往上走了两步,才发现是柯家夫妇的合墓。

旁边还有一处空穴,亦是用上好青石修葺了,与这座合墓依偎在一起。起先不明白是什么人在此预留了一处空穴,但转眼便明白过来,这是她为自己留的墓穴。

她的一生看似还很漫长,但已决定了要终老在家乡。

回去的路上雪越下越大,渐渐地便找不到归家的路。到雪大得让人迈

开步子时,我发现我竟然是站在柯园的门前。

这两扇门,无数次地与我遥遥相望,但从未靠近一步。如今却不由自主地站在门前避雪。过了一会,门开了,一个仆人狐疑地问:

“可是来找柯姑娘的?”

我上前一步,作揖道:“在下是住在对面的许家人,因风雪阻路,来此暂避。雪停便走,不必惊动主人了。”

他点点头便关上了门。可是不一会儿,又打开门,和颜悦色对我说道:

“我与柯姑娘说了。柯姑娘说许家是故交,请许先生赏面进去喝杯茶,小坐片刻,等雪停了再走。”

我无法拒绝,只是梦游般地跟着那下人,走进了那两扇我从未进过的门。这对我来说有如禁地一般的庭园,我曾在想象中将其描画了无数次,真正见到时,发现与想象中也并无太多不同。只是这里更加冷清,行将凋谢的白菊无精打采地从石阶两旁探出头来,精心打理的庭院却无法掩盖一股萧索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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